台下幽光

2022-04-01 15:02:02

世情

1

夏日的学校,空无一人的学校,空气满溢着割剪后青草的腥香味,热浪随着阳光倾泻到格外寂寥的水泥路上,倾泻到早苗微微摆起的裙裾里。

早苗迈着缓慢的步伐,沿着通往科技楼的散学大道走去。在旗台前,她停了下来,用异样平静的眼光看着那面刚更换不久的白鸟校旗。那样的崭新,却又那么的陈旧,布满了那么多的尘土,在伟岸的国旗旁亦然抖擞地飘动着,就像它一直以来的那样。

早苗登上了科技楼的长阶,沿着屋檐下松树的影子慢慢走去,待来到影子的末尾时,没有多少迟疑,便轻轻敲了敲面前被锁好的玻璃门。

许久,依然没有人来回应她。她似乎也早有预想,便略带失望地离开了那里。当她又走到旗台下时,她不禁眯着眼睛,抬头望向闪着刺眼光芒的科技楼顶。

在那里,在悬挂着的校徽圆牌之下,有一个两面朝外而开的巨大风口。那里是阳光集汇的地方,也是风终年呼啸不止的地方,长存在早苗记忆里的地方。早苗的眼睛开始变得氤氲了。

2

记得那是十岁的时候,早苗第一次望见了这个叫“莫春台”的地方。“莫春台”是身为语文教师的爷爷取的,那时早苗带着打包好的午餐,准备送给因为加班没法按时回家的爷爷,还没到旗台下便注意到了科技楼上的这个风口。

对年幼的充满幻想的早苗来说,那个隐匿于绿皮楼下能望见对面天空的地方,空旷而又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地方,像极了通往天国的大门,给早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爷爷一边吃着送来的午饭,一边笑着对早苗说,那不过是一个很大的风口罢了;不过他也有称他为“莫春台”的癖好。

“为什么叫‘莫春台’呢?”早苗好奇地向爷爷问道。

“‘莫春’也,非春天也,不是一定要在春天才能看到,”爷爷解答道,“但更多来说,这只是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癖好罢了,也解释不了太多吧。”

从那以后,早苗也习惯性地称这个风口叫“莫春台”,在脑海里慢慢勾勒起它内部的模样来。在那里,它有着中世纪教堂一样布满花纹的顶板,有着六芒星图案的宽阔的地面,终年布满着的灿烂的阳光,时而传来来自天堂的悠然的遗响。

那里是可以一个人安静欣赏整个蓝天的地方,是一个能够让心境得以无限延伸的神奇的地方。虽谈不上情有独钟,但早苗一直这样幻想着,憧憬着,期待着能登上莫春台,尽管这些情愫并不强烈,依然让它们长久地存在于脑海。

那只是莫春台最初的模样罢了。早苗平静的眼眸有了一些颤动,随后便低下了头来。

是的,从那以后,早苗也时常望见莫春楼的绿影,但更多的只是忙碌而寻常的日子里的一瞥又一瞥。待到她上了高中时,这些不经意的一瞥变得更加频繁,但更加充实的日子也让她无从多想。

一次上微机课后,待到所有同学都已走出科技楼时,早苗才发现自己的笔袋忘在了那里。她折返回教室拿到了笔袋,匆匆地走下楼梯,在七楼和六楼楼梯的夹缝里,她不经意望见了莫春台的一角。也是那一角,她确定了莫春台的大致模样。

正如她幼年时所想,那里有着六芒星图案的地板,铁质的栏杆,三百六十五日份的阳光。早苗的内心有了一丝悸动,但是她又望向楼外奔跑向食堂的学生们的身影,没经多想便走下了六楼,五楼,四楼......她向楼外疾步而去。

3

待到早苗再一次想要拥抱莫春台的阳光时,早苗的心已经不再炽热了。她过上了一塌糊涂的高三生活——谁又不是呢?

但是,在英才班的竞争氛围里,在没有亦或者说失去能够倾诉的知心朋友的环境下,本就天赋欠佳的早苗竟然像老师口中“普通班里的坏学生”那样熬夜上网,上课长睡不醒,下课望着窗台外隔壁班的男同学发神而不是继续复习,成绩直线下降,整天心事重重,算得上真正的“一塌糊涂”了。

早苗也时常回想到,亦或者说抱怨道成绩的不如意从当初选择攻读理工科便开始了,也时常希望有人能真正将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当她终于因为麻木而停止了这些抱怨和希望时,她的高中生涯也在这时结束了。

早苗走出了最后一堂考试的考场,走出这个让她拥有复杂情感的学校,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身上的轻快感。

不止是轻快感。早苗誓言道一定要努力过好自己接下来的青春时光。她想要与失意诀别的决心是那么强烈,那么真实,以至于她似乎忘了爷爷已重病在床的事。

提醒她的正是表情格外沉重的奶奶。高考后不久的那天晚上,当她正在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机的闹钟调到“明早懒觉十点起床”时,奶奶提醒她明早该她去照顾爷爷了。早苗很清楚,因为正在复习阶段时,她便偷听到了爷爷病情恶化的消息,她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但是对于那时的早苗来说,她与失意诀别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她是多么想要追求青春的美好,乃至于当她第二天来到爷爷病床前时,她想到更多的并不是对爷爷一病不起的悲伤,而是对自己遭受又一打击的对命运的不公。

爷爷的手在颤动着,一向矍铄的他现在因为肺炎说不出一句话来。早苗隔着床栏紧握着爷爷的手,在那里,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的轻纱,照在爷爷食指三分之一处的地方。

早苗强忍着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泪水,在泪光里,阳光延伸进整间病房,延伸到了爷爷白皙的脸上,延伸到了爷爷逐渐释然的眼中。

4

还未待到给渴望新生的早苗解释“莫春台”的真正释义,爷爷便离开了早苗的世界。后来早苗还听说,爷爷因为不愿打扰她复习,病重时还一直强调不要告诉她自己的情况;早苗也记起自己曾以比较高的预估分数哄得病床前的爷爷露出笑容来。

但到了殡葬途中,无论是朝着灵位跪拜时,还是在灵车上呆呆地撒着白花时,早苗的心中装着的,更多的只有课本上归有光似的对命运的木然。

头七结束了,早苗也在那段时间知道了自己的高考成绩。虽然不尽人意,但是还算是符合平时水平的表现,早苗这才开始重拾起对未来的希望,研究报考的院校来。

她对于自己命运的控制欲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亦然决定报考了就业率并不高的以文科为特长的院校,遭到了父母的一致反对。

早苗哭喊着,比爷爷逝世时还要哭喊得厉害,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数没有优势,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理由难以让信奉现实的父母接受;她的憎恶逐渐成了惋惜,成了无奈,成了妥协。

早苗报考了一所当地就业率极高的二本院校,她所希冀的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一本院校就这么飘远了。早苗心如死灰,不过也理亏地停止了思考。她停止了思考,停止了哭泣,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了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喘着粗气。

早苗太过轻视了自己的命运。在许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当早苗无言地陪着父母查询录取通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似乎是因为填报时的失误,早苗是被填在最后一栏的她所希冀的文科院校录取了,只不过被调配到了别的专业。

父母将矛头指向了填报时咨询的社会地位显赫的亲戚,早苗也为这位高高在上的亲戚不重视他人命运的行为愤懑不已,但她同时也终于体会到了一次被命运眷顾的感动。

她认为自己胜利了,虽然胜利得如此突兀,她依然向父母喜悦地叙说着自己来到那所文科院校之后的打算,让他们放心自己会转到更适合自己的专业,会得到很好的发展。

但她心里还是装着一个阴影,一个最坏的预估,而且这种预估最终变成了现实。是的,这种事可难不到父母,他们公然拒绝给早苗提供去外省的机票钱,拒绝提供任何生活费。

“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你们要我——”早苗哭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恐惧。

“是的,复读。”父母似乎也知道这两个字的不易,改变了口吻向早苗轻言道。

5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早苗奔出了家门,来到了让她失意的高中校园。因为那里还有爷爷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她几乎快忘了的难以彻底忘记的地方。

莫春台。在夏日,在那个阳光汇聚的地方,在那个六芒星撑起的大风口里,她能望见整个校园的自然美景,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地喘息,能够在风的吟唱声中永久地长眠,能够在忘记了所有的世界中与远方的天空融为一体。

三百六十五日份的阳光,她已经错过了多少次这样的洗礼,她是多么盼望着这样的洗礼,盼望着真正的幸福能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如果现实没有,那就一定在那连接着幻想世界的莫春台吧。早苗敲了敲长阶顶端的玻璃门。

没有人回应她,科技楼的工作人员早已休假。她绝望地倚靠在玻璃门上,一个人在那里呆滞了许久许久。

6

对于如此厌恶高中学习的早苗来说,为何最后打心里接受了复读的提议,至今她自己都不清楚。也许是父母答应她第二次的高考志愿完全由她填写,也许是父母又答应给她报一个去香港的旅行团,亦也许是她立志去到更理想的专业和学校。

但对于复读最初阶段的早苗来说,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没有选择。哪怕是复读中途啼笑皆非地收到心怡大学的通知书时,她也明确知道自己没有享受这份通知书的福气。

因为她没有选择。她可以为自己至今(乃至之后)遭遇的一切痛哭流泪,也可以在网页上对那所心怡大学的“校友”放肆表达自己对他们大学的向往和对父母残忍行为的控诉,但结果依然是她没有选择。

不过她很感谢那些网友,尤其是其中一个学姐对她的鼓励。那位学姐向她表达了自己对早苗父母行为的见解,劝早苗趁早接受命运的不公并尝试做出改变。出现在聊天记录末尾的那句鸡汤式的话,成为了那段时间早苗心里长久的甘霖:“永远相信,目光所及,即是阳光。”

同样的理由也成立在学车这件事上。即使是一个多月后即将面临复读,她依然被父母连哄带迫地送进了驾校,理由是之前已经有亲戚为她报了名,她没有选择余地。

笨手笨脚的她也经常遭到师傅的责骂,她在驾校完全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在同车的一位带着男朋友来学车,并且不久后便通过科目二的女学霸面前。

她很难过,每当坐在从城郊驾校前往市中心的班车里,阳光倾泻到因学车而被晒黑的胳膊上时,她总是默默询问着为什么阳光不能照进自己的心里去。但她还是轻轻地哼着小曲,希望调节好自己的心情来,因为自己终于能回到家里享受一下假期的悠闲了。

那段时间,她迷上了一款国风手游,在游戏里认了所在公会的副会长为师傅。师傅经常带她通过各种副本,介绍各种玩法,最后两人加了聊天方式,甚至谈起了各自的生活来。师傅是一位三十多岁,刚带小孩的平凡的父亲,从他的言语中都能吐露出对平凡生活的希望和智慧来。

同样让早苗印象深刻的还有她的“师弟”,一位“同样”高三毕业的少年。

总之那是一段很长的温暖而复杂的的回忆,有时还伴有和现实生活中的奶奶聊天时的嬉笑,和同学去欢乐谷游玩时的惊叫,弹电子琴给姐姐听时的得意,奶奶回想起爷爷而幽咽时一同的伤心,科目二失败后驾校师傅讽刺后带着的无奈和难受......

这一切都走到了尽头。对早苗来说,那是一段最为黑色的时光,然而即使是在那样的境地里,那每一次低落过后的一丝丝的幽光,都显得如此的真切,悄然融化在早苗的心宇里了。

7

早苗端坐在课桌上,托着腮,瞑目静听着广播里的《明天你好》。那时,早苗将自己的制服深深压在柜底,换上了洁净的白褐色休闲服,在复读班的教室里轻轻地哼着小曲。打破她宁静的往往不是周围的喧哗,她在英才班未曾见过的喧哗;相反,她十分享受这样大相径庭的光景。

大概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吧。她是被邻座同学的邀约“唤醒”的,不过她欣然接受者他们的“唤醒”,因为他们时常分享给她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或是和她讨论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时间长时,他们甚至会和她一起进行课间游戏,甚至大闹一场。

他们像她初中时的同学一样说她长得非常可爱,他们说喜欢看到她的笑,哪怕是课间懒腰过后不自觉露出的满足感。

她也不再反复地琢磨课表,琢磨等下应该怎么样避开哪位任课老师的目光。她面朝着讲台,向老师投以信任的眼光,和同学们一起争先回答老师的问题。无论是课堂上的笑声,还是课堂外的笑声,都显得如此真实,只因为有了她的参与。

她喜欢补习班的所有人。哪怕是十分古板严肃、对她稍有成见的高龄班主任,她也不曾对她偶尔的责备产生不悦感。班主任经常告诫她不要和成绩比她差的学生、爱玩的学生来往,但谁在意呢?

她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了一片,与除班主任外的所有老师打成了一片,而班主任教授的英语恰恰是早苗最为拿手的学科。她在班主任身上看见了前任班主任的影子,于是每当她拿了英语学科年级第一,看到班主任那复杂的神情时,不免会觉得十分痛快。

事情的发展总是很出乎早苗的预料。她之前如此厌恶的高中生活,仅仅是因为换了一个环境,竟变得如此不一样。现在想来,早苗不免会感谢那些可爱的同学和老师,感谢那时陪伴自己、经常给自己鼓励的家人和以前的朋友,感谢她内心不知从何而生的放松感。

但是早苗很清楚,隐藏在这些后面的到底是什么。她给她的心关上了通向那里的门。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收起了请假去香港游玩时的欢乐,收起了偷偷攒钱溜去那所大学的妄想,收起了熬夜上网带来的一时的快感,甚至收起了对往事的频繁的回忆。

补习班的生活画面像粒子一样穿梭于早苗的脑海中:

又一次的校运动会,和同学在阳光活动日合作时的欢乐,和男同学对决游戏王卡时的激动,班里齐心递给她钟意男生QQ时的感动,收到钟意男生送的奶茶时全班的起哄,获奖后在讲台上演讲时的忐忑,每周五下午和闺蜜在操场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谈笑的愉悦,和老师交流学习问题时的虚心......

在如鱼得水的生活里,在拿到入校来最好名次的那天,早苗记得那是12月的一天,那时小城难得下起了小雪,早苗还是那样端坐在靠窗的位置,托着腮静静欣赏着窗外的雪景,看着天桥上因为接到雪而笑逐颜开的低年级女生。她兴致一来,写下了这样的词:

青玉案.戊戌年腊月十一初雪

北城夜曙行微路,迟云飞、织旦幕。辰后隔户未闻声,推敞轩去,空花飞雪,蜀寒终织幕。天桥散羽念稚女,稚女言笑念芳春。寻问芳春归何处?雪风化愠,满园新絮,少年梦宇中!

早苗似乎感觉自己有了成为那些“逐梦复读生”的底气,主动开始设立起想要报考的目标来。看着报考书上的一所所心怡大学的分数与自己模考的分数如此接近,熄灭在早苗记忆里的希望之火又逐渐燃起。

高考前那段时间,她每晚都会抱着报考书琢磨自己未来的方向,并最终决定了钟意的新闻传媒业。她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各种分段能够报考的院校,她也终于靠着它们的督促并坚定起自己学习的信心来。

在老师的帮助和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她终于将自己不擅长的理综稳在了较为满意的分数,她每晚也早早地上床以调整好明天的状态......

忙碌的早苗依然会一日多次地经过并错过莫春台。有时走到科技楼屋檐下时,早苗仍会抬头望向那个阳光聚集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三百六十五日份的阳光,拥抱它的渴望从未断绝,曾经的那个早苗依然活在她心中,只是现在的早苗赋予了它新的含义。

她默识道,莫春台属于胜者。她是如此渴望着,渴望一切尘埃落定后,渴望在凯旋归来的那刻,在莫春台里享受阳光的加冕,在莫春台里奏响亘古的凯歌。

那是一段为理想而拼搏的岁月,那是一段真实存在的岁月,那是一段早苗眼中真正的高中生活;早苗活出了曾经缺失的自己,活出了额外的人生;她的内心是如此的坚韧,她的情感是如此的蓬勃,她的目的又是如此的纯粹而美好。

早苗从来不会觉得那段时光是虚幻的,从来不会像旁人那样否认那段时光存在的意义。在早苗心中,那段时光里的幽光,那些掩盖在所有阴霾之上的幽光,是她人生中最美的幽光,那幽光是如此温暖,一直延伸到了她现在还站立着的地方。

8

又是一年暑热时,早苗穿着新买的百褶裙,匆匆来到了谢师宴上。迎面走来的是化学老师,他笑着询问她高考的情况,早苗说出了她预估的较为满意的结果。

化学老师也告诉了他自己对一本线的预估,那个预估线让早苗足足兴奋了2天。早苗在客厅里向父母宣布了自己想要报考的文科高校,父亲劝母亲接受了早苗的决定,母亲叹了一声气,看到是名校后便示以默认。

早苗躺在卧室的床上,看了看头边的被褥。

那高考前一周,她曾在那里为自己一直以来的遭遇狠狠地哭了一场,她至今能闻到泪水的涩味。一切都要结束了呢,爷爷也会为我骄傲吧,早苗这样想着,却又无法心安。一种被磨炼出的警觉感、怀疑感长久地挂在她的心上。她呆呆地望向天花板。

得知第二次高考成绩和一本线的那天,早苗还在帮奶奶做家务。当她得知自己的成绩和排名时,她只是麻木地笑了笑。

早苗又落榜了。比之前任何一次模考分数还高,超过了去年该师范大学的分数线,只是由于题目简单,一本线也被猛地抬高了近30分。综合算来,早苗的成绩较去年竟没有1分的提高和降低,这也衍生了之后她自己调侃的“真正白读了一年”。

但那时的早苗可没有这样调侃的心态。她近乎窒息地难过。她不想但却不得不看到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很难想象,即使是在那样彻底绝望的心境下,早苗依然能略带冷静地分析接下来该做的一切。

因为去年的经历告诉她,没有时间能浪费在对父母无理的辩论上了。她要掌握辩论的主要权。她要用智慧守住自己的命运。

母亲果然毫无原则地收回了去年答应的让早苗自主填报志愿的决定,而长久的辩论即便辩得很多亲戚哑口无言,依然无法使他们改变主意。

早苗并没有放弃。她借支持她的姐姐、姑姑提供的电话联系上了帮助填报志愿的机构,并带着父母来到了那家机构开设的分店里。既然自己无法说服,就让专业人员来说服父母吧。

早苗见到了一个和善的姐姐,她拉着早苗单独走进了一个纯白色的房间。

在那里,在那个直面未来人生的房间里,还未等早苗开口,那位姐姐便表达了“必须自主决定命运”、“要让家长基于孩子的选择而选择”的基本立场,随后又根据早苗的陈述展开了一副美好的职业规划蓝图。

她对早苗的遭遇表示同情,在房间里安慰了早苗许久,以至于早苗至今也毫不怀疑她情感的真挚。

“与你们一家三人对话的不是我,是这所机构的副主任分析师,”姐姐最后笑道,“虽然很遗憾不是我本人,但我相信他会帮助你的。加油。”

早苗和父母走上了二楼,在副主任分析师面前坐下。早苗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法院,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公正的法官。他一定会给出正义的宣判吧。

“首先,我们希望家长和孩子能都达到意见的统一,”男人一本正经地说着,“然后,孩子的未来十分重要。我们本着对孩子负责的态度,首先,让孩子的未来充满光明,然后,让家长能够看到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首先,我认为......;然后,我认为......;首先......;然后......;首先......”

当离开二楼的座位时,早苗挤出了眼睛里对男人的最后一份尊重。不过一切终于结束了,离开分店后,早苗对自己身后的整栋楼房都充满了厌恶。

男人用所有陈词滥调铺设了早苗的未来,但当面临早苗和父母的纠纷时,他竟然选择了打太极的手法,巧妙避开了自己最应尽到的责任;他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拿手点击了一下鼠标,用AI测出了早苗志愿填报的模板。

可笑的是,即使是那张模板,那张综合了早苗和父母意见的模板,不久之后还是在更多亲戚的“友好”建议下被弃掉了。

早苗用尽着自己的气力,“舌战群儒”,甚至写好了选择文科院校后对未来的极为具体的思路和规划,但由于分数没有竞争力,依然改变不了亲戚们的想法。当他们永远站在自己接触到的现实的角度思考问题时,早苗知道自己是永远辩不赢他们了。

志愿上交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早苗接到了去年那位害她填报失误的“牌面”亲戚的电话。早苗本来是不想接的,因为早苗的心海已经干涸了,也不愿想起更多的饱含对别人恶意的回忆。

但是当单纯的早苗听到电话那头,“牌面”亲戚告诉她其实他一直在和她的姑姑、姐姐支持她的决定并劝说其它亲戚时,早苗终于哭了,并且是大哭起来。

早苗最后问道,她有一个大胆的主意,如果做出来了,叔叔你会支持吗。

叔叔答道,我永远支持你自己的决定。

在泪水中,早苗看见了一束束幽光,出现在那段回忆里,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在她那时逐渐变得漆黑的视野里。

那也是早苗最后一次哭泣了。

9

早苗没有偷偷更改自己的志愿,而是顺从了父母的决定,来到了父母填报的大学。在那一夜的纠结里,早苗在漆黑的尽头看到了她人生中的那些光彩,也仿佛看到了她人生的线条。

它正变得十分的单一,变成了一条直线,单薄而无助,延伸到了视野的尽头。但在那黑暗的尽头里,无数的幽光为它铺平了无数分叉的道路,早苗伸手却触摸不见的道路。她迟疑地迈出了步伐。

早苗已经发现了,虽然自己还是执着于梦想,但她的内心已经变得成熟而冷静起来。那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悲观来说是为自己的过去和纯情尘封上一段厚厚的隔障,乐观来说是让自己能更好领略剩下青春的美好。

是啊,她还剩下一段很长的青春,她一年前渴望享受的青春,不管被赋予新意义的青春;一切苦难过后终于来到她面前,她怎能不为之珍惜呢?

真正的毕业暑假里,早苗进行了一次梦寐以求的出国旅行。

到日本,早苗和她的家人受到了一位长年旅日的陕西籍导游阿姨的热情接待,阿姨极为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对待客人时的尽心尽责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很喜欢向阿姨询问当地的民风以及习俗,在阿姨言语的勾勒中她仿佛看到了车窗外那一桩桩木屋里埋藏的往事。

京都郊外宁静的夜晚,早苗来到旅店下的自动贩卖机摇着饮料,一旁的导游看见了她便笑着向她招呼。导游对她日式的名字很感兴趣,她也如实地告诉了导游她名字的来历。两人借此展开了长谈,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深夜,当早苗回到房间时,竟看到姐姐还未入眠。

“昨天听了青木原的鬼故事,没你在我害怕得睡不着呢。”两人哈哈一笑,不知不觉便聊到了半夜。

早苗是警惕的,以至于在日本每一次和父母谈笑,和姐姐闹腾时,她都觉得那些久违的家的和睦感并不真实。但是它又是那么醉人,以至于后来,它的幽光永远地闪耀早苗的暑期回忆里。

后来早苗的一个悲观的朋友总是讽刺地说道,早苗逐渐被物质的享受磨去了对理想的追求,而这些用钱堆砌的美好只是家人对她的补偿而已。早苗只是笑而不语。

没人懂她追求理想时的艰辛。没人懂得她做出的每一次抉择的艰难。她也不需要任何补偿,如果非要提的话,那父母现在已经做到了。

20岁之后,父母在很多事情上都让早苗自己来决定了。于是早苗立志要在大一末转到自己心怡的专业。说是心怡,其实她之前完全无感,只是她在那个专业看到了希望。她知道自己的外语成绩出奇的好,在那个以外语为基础的专业一定能有所建树吧。

有所建树,对,这正是撑起早苗现在心境的基石。早苗不曾为自己拥有过最美的梦想而可耻,当她失去这样的福分时,她终于能安慰自己,说甘愿作为祖国的一块瓦,用尽着自己的力量和擅长去为社会作贡献。

有时早苗也会产生倦意,中学时那样的倦意,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惰性,但早苗很感谢身边有阿水这样一个高度自觉的朋友;那是在校女子足球队结识的伙伴,就住在她寝室隔壁。

她们在一起学习,虽然往往是阿水拖着早苗去学习;她们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一起和同楼层的室友们谈笑风生,一起到校园的各个角落散步......

早苗难以忘记自己曾是多么憎恶这个学校,那么想要摆脱来到这里的命运,只是随着世事,陪伴的人,自己的改变,她的负面情感逐渐地淡薄起来。

早苗很忙,忙得不曾停下来认真欣赏走过的履历,只是在看到那些刚留下脚印时,有一种分外陌生的感觉。哪怕是在成功转入“心怡专业”的那刻,早苗并没有喜出望外,只是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和对未来的疑惑。

那时,在那个大一末搬宿舍的时间段,早苗经历了科目三的第五次失败,与考试顺利的欣喜交织在了一起。她的神情很复杂,阿水见此,便提出拉她去静思园里散心。

“三个长假,上学闲暇时大部分的时光,我都自主用在学车上了,结果现在因为五次失败又要从头开始学了,”早苗在碑林旁苦笑道,“感觉我的时间都被透支了。不过我也很看得开了。”

“那就来晒晒太阳吧,这样心情会好点。”阿水安慰道。

“搬宿舍老费力了,想歇歇。在那个长椅上坐会儿吧。”

“嗯呐。”

万籁俱寂的静思园,早苗坐在长椅上,那里是太阳刚好能斜射到的地方。她依然端坐着,像一年前教室里的那样,只是空气让她产生了倦意,她慢慢地半躺在了阿水的怀里。在那里,在她蒙眬的双眼中,阳光从长凳边缘斜射过来,照在了她手臂三分之一处的地方。

早苗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爷爷逝去时的那抹光吗?不是,没有那么悲凉,却依旧带着一丝丝苍白,一丝丝宽恕,一丝丝旷味,带着太阳无意间传递给她的热量,带着她不愿意却无可奈何赖以生存的力量。

一直以来,早苗往往累得不愿意思考感性的事物,不愿意想入非非,不愿意承载过多的思想负担。但当阳光照耀她的时刻,流淌在她内心深谷里的淙淙细水又奏鸣起来,她溯流而上,在细水尽头的泉眼里看见了更真实的自己。

她依然渴望达成所有的目标,渴望在凯旋后迎来莫春台那里的阳光,渴望在阳光的加冕中看到最辉煌的自己。她总是失败,总是接触到那隐藏于美好世界的阴翳,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面对无数次被动地成长起来,总是被洪流推向日渐平静的心境。

她依然怀着力量在生活着。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没有当初那么蓬勃,却让早苗更加真实地生活着。她也时常疑惑,除了自己那可怜的信念外,这力量里还潜藏着什么。她在长椅上慵懒地伸出了右手,再让那阳光由手臂推移而上,直到从指间穿过。

她忽然发现,从叶缝穿梭而出的柔和的幽光,是如此的动人。没有莫春台上的无限光耀,没有惊心动魄的灵魂加冕,没有八面阳光的至美幻境,甚至不需要尽握住拳头,就这样将美驻留在她的心间了。

早苗躺在阿水的怀里,在阳光下入眠了。在梦里,她又感受到了那一道幽光,那一道道的幽光,一道道希望,一个个和蔼的面孔,一句句暖心的话,一阵阵的芬芳,一次次甜蜜的泪水......

不存在于莫春台之上;那些,都是台下的幽光。

10

早苗停止了无休止的回忆。她收起了那颗破灭不已的心。此刻,她依然站在旗台旁,站在莫春台下,迎着台下已变得幽暗的阳光。

“莫春台,‘莫春’也,非春天也,不是一定要在春天才能看到,”她在心里默念道,“不一定能感受到春天的阳光,也不是一定要在春天才能看到无尚的阳光。”

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来,沿着远离科技楼的散学大道,迈着轻缓的步伐渐渐走去了。

后记:秦早苗是我初中时交好的一个同学。到高中之后,我和她的联系逐渐变得越来越少,到大学时已经几近毫无音讯了。一次和远方表哥(仅比我大两个月)的交流,我竟然得知他在补习班有过一段和邻班女生“短暂而美好的”校园恋情。

当我好奇地询问他那时的具体情况时,随着他描述的深入,我竟听见了秦早苗的名字。向表哥反复确认信息后,我确认了此秦早苗正是我当初的同学。

虽然表哥和秦早苗早已分手,但当想起秦早苗可爱的样子和在游戏卡牌社与她共处的时光时,我还是产生了和久违的秦早苗沟通的想法。经过一系列心理斗争后,我仍决定在QQ上主动与她续起旧来。

进展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四年不曾长久联系,不久后我们就聊熟了起来;而世事总是奇妙的,在一个暑假的周四的清晨,在滨河广场上监护侄女溜冰时,我碰到了正在晨跑的秦早苗。

寒暄过后,我们一边看着我侄女溜冰,一边渐渐闲聊了起来。为了打破中间出现短暂的冷场,我竟憨头憨脑地问起了她这几年的具体经历。

这是和还未很熟的女生聊天时的禁忌。然而在目光短暂地凝滞过后,她突然笑了笑,朝我娓娓道来。

本小说很大部分都是在经过她本人的同意后,根据她的亲身经历改编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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