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

2022-04-12 00:01:32

世情

1

谭澜的车被从田里突然飞出来的东西撞到。

身体因为紧急刹车的惯性前倾撞在了方向盘上,他走下车,绕着已经偏离行驶方向的车转了一圈,在车附近捡到了架小飞机,其实是一个做成了飞机样子的玩具,黑白色的,虽然黑色褪的差不多的,但是机子表面却没什么污渍,光亮,被擦得光亮,拍掉上面的刚沾的土路上的土就能看出来,螺旋桨是用塑料片做的,其中一个螺旋桨缺了一片,怪不得飞起来摇摇晃晃的。

谭澜更确定,刚才从边上田里飞出来撞在了他车上的就是它。

感觉有人从田里在看他,谭澜转过头,人往回缩,向后跑,把地里的麦子往下压,一片一片的,隐隐约约能见个脑袋的影儿,谭澜攥着那架肇事的玩具飞机,连忙顺着追了过去。

麦子让谭澜行动的速度变慢,他不由把攥着东西的手稍微抬起来点儿好让他更好过,刚才刹车的时候手臂被冲击力推着往前压,一下子夹在了方向盘和身子中间,这让把手抬起来也有了压力,疼痛,无力。一会儿让我逮着了人,我一定得多要点儿赔偿,最好把我追他的这份儿也加上!他是这样想的。

很快谭澜就到了田的另一头,另一条土路上。正好是中午吃饭的点儿,路上也没什么人儿,他追的人刚才沿着路跑进了离这条路不远的小村子里,里面的房子多又密,但是很整齐,拍成列的,建筑风格也没什么大不同,砖头直接垒成的,每一列第一户人家外头都堆了很多枯树叶和树枝,留着当柴火烧的那种。

他没看清楚那人到底躲进了哪里,一时愣在路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但却感觉自己好像以前来过这个村子,具体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来,又记不清楚了,就是觉得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正好一位推着自行车的人,后座绑着一大捆麦子,她戴着斗笠,眼睛从头到脚把谭澜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我他里拿着的东西上,“诶!这不是住在村尾那家阿鸣的东西吗,平时可是连碰都不让人碰,现在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你说,这是阿鸣的东西?你说他住村尾,具体是哪一户?”

正说完,柴火堆后面传来一声枯树叶被碎的声音,清脆,被谭澜听见了,他往柴火堆后面走去,见一个小孩儿坐在地上上,一动也不动,谭澜见他把一边手藏在身后,侧身,看见那个小孩儿手里正拿着一个遥控操纵器。“啊哈!”谭澜大叫一声,“可算是让我逮着你了!”说着一边把小孩儿往柴火堆外扯。

“哼!你一个破玩具害得老子差点儿出车祸!不仅受了伤车肯定也划拉坏了,快点儿带我去你家!我要找你爹妈!

我要好好和他们说说我刚才都经历了些什么,反正我的这些医疗费,营养费,车子的维修费等等等等可都跑不了,哦对了,在赔之前我还要去做一套全面的检查,好好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当然,这些都要算在你们的帐上,还有还有,精神损失费我应该要多少好呢?”

阿鸣低着头,紧紧抱着他的遥控操纵器,一声不吭。

“诶诶!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告诉你,这下你可想跑也跑不了了!”

谭澜的说话声引来了住在村头的一些村民,其中一个村民上前说到:“你也别指责他了,这孩子也蛮可怜的,他爹去年出车祸走了,他和他娘住过一阵儿,他娘说要去城里打工赚钱,留下孩子给家里的人坐了最早一班车就走了。

前阵子有警察来家里,说是他娘去世了,是意外,问了几句就走了。这孩子从那以后就也不说话,不和别的小孩儿在一块闹。哎,他现在和他的姑妈住在一起,喏,就在这儿往下走最后一户。”说着也用手往村尾指了指。

谭澜往指着的方向看去,虽然阿鸣家在最后一家,但是楼高却比别的村民的房子高出一点儿,墙体也不是简单用砖头砌成的,即使在众多户人家的遮挡下但还是很显眼。谭澜眼前一亮,心里认定阿鸣的家境肯定还不错,说完他嘴里哼着小曲儿,拉着阿鸣的衣服往那户人家走去。

阿鸣住的房子和周围的房子相比确实要高档很多,而且很新,就像刚刚建好完工的一样,门口的地上还落下了两个用完的水泥袋子,谭澜拉着阿鸣,在村子小道和房子门口铺的瓷砖间稍稍凸起的地方擦了擦自己的鞋底,伸头往门上猫眼处看了看,摁响了旁边的门铃。

谭澜摁了好几下都没有人来应门,心态也逐渐变得不耐烦,他连着摁了很多下,铃声从屋子里面穿出来,过了会儿才从里面传出一个暴躁的女声,“是哪个不死的摁铃摁个没完?本来好好看剧的心情都被霍没了!”

门随即被从里面狠的拉开,谭澜被突如其来的拉门吓得后退了小半步,他耸了耸肩,准备好将他刚才一路走过来措辞好的话一股脑儿倒给对方,他已经为自己打的草稿的逻辑佩服的嘴角不自觉上扬,门开了,一个女人倚着半开的门边出现在他面前,他张大了嘴巴,但原本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眼前这个女人,他不仅认识,也让他把关于这片小村子的记忆全都想起来了······

2

去年正值年关的时候,大家都纷纷从各地回家过年,谭澜高中时期的班长也正是看着大家都回来过年,于是提议全班同学都到自己家里开的农家乐来小聚一下。晚上谭澜趁着兴致上头又喝了两杯小酒。在大家结束聚会纷纷回家的时候,谭澜也坐上了他的车正准备开车离开,班长见了连忙拦住他,“我刚才看你在桌上的时候可是喝了两小杯,你这样可怎么自己开车回去,这太危险了!

不如你今晚现在农庄里住下,明天酒醒了再走,反正现在年关,农庄里多得是空屋子。”谭澜从驾驶座伸手往回拉了拉被班长拉开的车门,“没事儿的老班,反正现在也不早了,回去的路都是土路,也没啥人,我慢点儿开不就好了,不会有事儿的。”说完便推开班长扶在车框上的手,用力把车门拉上,踩着油门就往大路上开。

酒力渐渐在谭澜的身体里蔓延开,让他好几次都想昏睡过去,头也因为失重而往下掉,刚开始谭澜还能通过紧握方向盘瞪大眼睛,掐自己来让他保持清醒,但最后都不太奏效,

最后一次是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头往下掉身体向前倾不小心摁压到了方向盘中间,顿时间把谭澜彻底弄清醒了,他下意识的用力蹬了一下放在油门上的脚,车一下子像失控了一样飞了出去,撞翻了路上的一个黑影,他急打方向盘狂踩刹车才让车在路边停下。谭澜从车里爬下来,晃晃悠悠走在路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亮光,他突然觉得口渴,想到附近人家里去讨点儿水喝。

因为天太晚了,村子里的人基本都已经熄灯睡觉了,只有一个屋子里还亮着灯,谭澜走到那间屋子门前,听见里面不仅有播放电视机的声音,还有人在笑的声音,他确定了里面的人还没有休息,就敲响了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儿,“是谁半夜了还来敲门?都说了我这儿只开到晚上六点!有事儿不会去城里医院吗,都这么晚了还来,小心我打电话给局里让他们派人来治你!”女人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用力的打开了门。

女人名叫招娣,自己经营着这间小村诊所。“看你门口挂的诊所,我头晃的厉害,你快,给我输点儿葡萄糖吧。”谭澜说着,一边想从门开的缝里往屋子里面挤,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会儿,好回复一点清醒劲儿。

“输液可没有,不过倒是有口服的。五十一个。”招娣感觉到了谭澜想往里挤的劲儿,她用身子把门往前压了压,用右脚顶住,扭过身子一把抓住桌子上的一瓶葡萄糖,“你这儿可真够黑的!”招娣可不管,一把抽走了谭澜刚从钱夹子里掏出来的钞票,一把将葡萄糖塞进了谭澜的怀里,猛的一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谭澜刚想开口骂街,里面的灯已经被从里面关上了,他没办法,只能自己蹲在门口把水喝掉。

谭澜打开封口,猛的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想快点儿回复清醒,好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他回味了一下刚灌下去的那一大口葡萄糖,觉得味儿不大对劲,他掏出手机照着瓶子快速的看了一圈,随即起身,“你这个臭婆娘!居然拿过期的葡萄糖卖给老子!要不是我尝出来味儿不对,老子今晚怕不是要死在你门口!”

“我这可是正当买卖,诶,你要我就卖给你,我这地方开这么久了都没有出任何事情。你说东西有问题,那你去找厂商啊,你要再在我门口闹,小心我打电话报警!路边那车是你的吧?火都没熄,灯还亮堂着呢,你再嚷嚷一会儿喊警察来了,看你的酒驾怎么处理,呵!”招娣在屋子里头说道,关灯只是假意,她早有准备。

谭澜听她已经知道了自己酒驾的事儿,酒醒了一半,“哼···哼!今天算你走运,我不和你计较,以后别让我再碰着你!”说完他把还剩大半瓶的葡萄糖砸在门口的地上,一路小跑回到自己车上,扬长而去。

如今他们又再碰面,谭澜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当初卖他过期葡萄糖的人,他不由的怒火中烧,被坑骗五十的仇不得不报,他松开一直拽着阿鸣的手,把他往前推了推,阿鸣低着头,不敢看招娣。

“听说这是你家小子?他撞坏了我的车,你说说看,怎么赔吧,当然,可不止是修车费,还有我的医院检查费,精神损失······”“他只不过是借住在我家的侄子,他闯祸凭什么要我负责?你要钱?好啊,那你去地下找他爹妈要去,想要多少再慢慢报给他们听,来找我要钱?一分没有!”

招娣打断了谭澜的话,脚摆出半个八字,叉着腰不耐烦地冲谭澜说到,她的眼睛迅速扫过跟随过来看热闹的村民,站在最外围的村民悄悄转身离开,大家低着头,不敢看招娣的眼睛,心里想着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快速脱身这个是非之地,招娣话音落下,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了,没有人替谭澜说话打圆,只有在边缘慢慢挪着步子想要离开的布鞋摩擦土路的声音。

“好,你说和你没关系,那我来报警,让最公正的人来这儿评评理,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谭澜一边吼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力地摁着手机上的每个按键。一旁一个老伯想要伸手拦住谭澜,被站在他旁边的他的老婆一把拍了下来,她侧过脸压低了声音对老伯说:“你还嫌咱家被要保护管理费不够多么?”

谭澜报了警,一辆警车停在村头。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两个走在前头,一个走在后面,大腹便便,背着手。就快要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谭澜上前走了几步,他又准备好了话,他正想开口,打头的两个人直接越过无视了他,走到了招娣身边,“是你报的警吗?”“对,这个人大白天的就在我家门口吵吵嚷嚷的,还拉来了这个小孩,要讹我!我害怕有危险,就提前报了警。”

“什么!你居然倒打······”谭澜简直不敢相信,怪不得从城里派来的警车没等多久就到了,敢情是她开门之前听见动静就先报了警,好狠。谭澜想大声辩解,被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推到了边上,“好了!有什么事儿到局里再说,讹钱这事儿可不小,在这里吵吵闹闹的想干什么。”

他走到招娣身边,语气一下子变得温和,他低了低头,目光与她平行,“辛苦你也要去一趟啦,走个程序嘛,完了我带你到附近吃饭去。”谭澜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觉得完蛋了,不仅没要到钱,反而把自己也贴进去了,这个人不仅和她熟络,甚至可能还不是普通认识的关系。

3

谭澜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村路没有路灯,大家全靠打手电筒出门,那天晚上只有他的车子打出来的两道车灯。他撞了一个人,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因为遇到了那件糟心事儿,他恨得不立刻马上离开这个村子,他只记得自己要天亮之前回到他工作的厂里,第二天会有人到厂里检查,他作为纺织部的主管不得不到场。

被撞的人因为车速太快,撞击性太强,被撞飞出了路,落在了田里,被麦子挡住了,早上才被人发现,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很久了。村里的人叫了救护车,救护车花了不少时间才赶过来,还没把人抬上车就宣布了死亡,“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村里的人也叫了警车,“我们马上派人到你们那儿,我已经和上面说了,上面很重视的,你们放心。”电话里的人是这样说的。村子里的人站在马路边边等,等了很久,看到了车子的影,一辆。车上下来两个人,下来对着人转了几圈,让救护车把人拉走了,他们又回到车上,准备也一起离开,村里一个村民扒住他们刚准备想升上来的车窗,“你们不该查查人是怎么走的吗?”

被撞的人就是阿鸣的父亲。之前一直在外地打工,两年没有回家了,今年他早早打算好,打算年前做完最后一点儿活就立马回家。为此他提早一个月就订好了车票,他也没有告诉他的妻子,只说新年那天会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大惊喜,让她期待着吧。

这一个月他尤其卖力地干活,工地干完再去接小活儿,每晚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了,他掂脚回到他的床铺,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把前胸内兜的钞票拿出来,数一遍,反复搓捻,再放回兜里,盖上被子,把被子一角用力往前胸压了压。工友们说他,说他太辛苦了,明明工地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不够不够,媳妇儿说我小娃儿长大了,喜欢飞机,我多攒点钱,在城里买个大飞机回去。”

他咯咯笑着,一边想着他收到礼物会是什么反应呢。出发那天一早,他提早收拾好了东西,出门前拍了拍袋子里放了礼物的位置。包工头到宿舍找他,说幸好你还没走,有个活儿,下午就能干完,出平时三倍工钱。于是他改了一早回家的票,安慰自己反正今晚肯定能回到家里,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能多赚点就多赚点。

他不得已又改了第二次车票。完工的时间比说的预想时间要晚,但好在三倍工钱都兑现了,他把钱用布包好,严严实实的,放进了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上车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但他还没有想好再见面的时候应该对她说什么好呢,不如直接给她一个拥抱吧,他在上车的时候突然拿定主意。随后走到他买的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着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他离回家越来越近了。

他的行李散了一地,洗褪色的衣服,儿子的玩具外面的包装盒凹了一大块,所有的东西都乱成了一团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挤压碰撞,包括他自己。担架将他抬上车之前,一个医生将一叠用布包裹严实的东西交给她,她顺着折痕慢慢展开,里面全是他这两年攒下来的钱,数额由小到大摆放着,有的还有明显折痕又被人硬压平的痕迹。他带回来的水果散落了一地,村民顺着捡地上的水果才顺便发现了他。

她从村尾一路狂奔,抱着他泣不成声,这和他回来的时候预想的不一样了,他再也没法儿做那个主动拥抱她的人了。她和招娣一起上的县城,她冲进警察局里,要求查清楚到底那晚是谁撞死了他。

“这没办法啊,谁让你们那儿既没有路灯也没有监控。”

工头替她申请了意外保险理赔,审批期间她自己先回到了村里,赔款下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告诉了他。

“妹儿啊,这点钱暂时够你们生活一段时间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招娣留在了城里,这是她第一次到城里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除了砖房屋顶用电线高高吊起来的白炽灯以外的灯,她狠狠着迷于城里的一切,并在陪着到局里的时候遇见了谢宇。

谢宇就是三个人里走在最后的那个人。他是城里公安局的局长,那天到接待所正好碰见了招娣她们,他得知她们一早就为了案子到局里,一直待到了下午,午饭也没吃,他说,不如我带你们到附近去吃个饭吧,吃完饭再回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招娣第一次到城里的饭馆吃饭,筷子碟子杯子的摆放让她很不适应,她不小心碰翻了手边的水,是谢宇替她接住的,不仅替她擦干净了洒下来的水,还给她买了身新衣服。

她从小就生活在村里,她的父母一心想要男孩儿,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她五岁的时候就能熟练把弟弟背起来,带着弟弟种地、放牛,他却什么也不用干,在田埂边看着她忙活,累了就回家,休息够了就再出来玩儿。

她想去县城,想去城里读书,但都被因为家里没钱而拒绝了,可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把牛卖了,说要供弟弟上学了,你是姐姐,以后干活要更卖力才行,弟弟以后上学可指着你了。弟弟的新衣服和新书包买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衣服上的颜色可以这么鲜亮。

她恨这个家,恨她的父母,她的弟弟,她对所有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切羡慕又嫉妒,直到她遇到了谢宇,才知道原来被人照顾的感觉是这样的。虽然案子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她则留在了城里,和谢宇待在了一起。

谢宇是有家室的。

他是想离婚的,他和他的妻子感情淡漠,是两边家里亲戚撮合出来的,两边都迫于家里催婚的压力而闪电领证,结婚。他的母亲说一定要做个大的结婚照,挂在客厅的正中间,这样夫妻俩的关系会越来越好,于是,他们对着那张巨大的,木讷的两张脸看了五年。

期间他不断升职,做到了局长的位置,他们的房子变得越来越大,到两个人睡得越来越远。后来他的妻子干脆搬出去住,搬到了城里最豪华的酒店,每天对着楼底下的车水马龙学习画画,用的是他的钱,他默许了,他的财富越积越多,他已经不在乎她的花销了,她也自从结了婚后就没有再工作了。

后来他提出离婚,她拒绝了,因为离婚了就没有经济保障了。最后来,她也对谢宇的沾花惹草熟视无睹,她允许了,只要不影响她花钱就行。谢宇对招娣的示好也仅仅是因为她正好符合自己的审美而已。

4

谭澜被带到了接待室里。

谢宇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搭在招娣的左肩肩上,他们一起进的接待室,谢宇先一步替招娣拉开椅子,等她坐下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张三角形的桌子被三个人各占一边。

谢宇背靠在椅背上,随手翻了翻放在桌子上的刚印出来的笔录。“谭澜?谭澜是吧?你这个事儿你得找陈得喜和郑侑紫啊。”“谁?你说郑侑紫?”“噢噢,就是这孩子的爹妈。人笔录里都说了,孩子当初留下只是让她看着,没让仅别的义务啊,这要真的出事儿,不还是得找爹妈负责吗?啊?”

“你说他妈是郑侑紫?去年我们厂里就有个叫郑侑紫的,我看看,名字和你这上面写的一模一样,这个小破城哪有这同名同姓的人?我看就是同一个人,可是,可是,我听说她已经死了啊。”

“这我怎么知道,既然他爹妈都已经死了,那你这事儿也就这样喽。”谢宇把两手手指交叉,放在刚翘起来的二郎腿上,背顺着椅背往下靠了靠。

“什么?什么叫也就这样了?这事儿明明是他们家小孩错在先,她好歹是姑姑,怎么没有关系!我可是受害者,你们这帮人到底能不能干点儿正事?”谭澜说到后面话音逐渐变大,他不由得拍响了面前的桌板,“嘭!”的一声,谢宇从靠着的椅背上弹起来,两手手指仍然交叉,放在了桌子上。

“你说郑侑紫在你手下厂里干活,可是她却死了,我现在派人去封锁调查你手下管的厂,这算干正事儿吗?”谢宇的头转向谭澜这边,眼睛紧紧盯着谭澜听完后极力想要躲闪的眼神。

“这···这可和我没关系啊······我们是正常上班,她上的好好的···谁知道她有天突然没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她的人了。我想着人走了钱不要了还替我干了这么久的活儿,我也就没管,后来有人到厂里来说,我才知道···才知道她已经死了。”谭澜低头看着两根手指交错摩挲,他不敢抬头看边上任何一个人,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腿不自觉地开始抖起来。

自从去年陈得喜离开,郑侑紫决定带着阿鸣上到县城,一边打工一边抚养孩子长大。她用存下来的一点儿积蓄在城南边租了一个小房子,开门就是一张床,每晚躺上去床板都会吱嘎作响,床位摆着一个里面已经长了点儿苔的脸盆,用来盛楼上顺着墙板滴下来的水,水流过的地方有一层明显的霉,黑里带暗绿又发白,房间里除了床就只有一张小桌子,桌子很高,但很结实,刚开始母子俩站在桌子边吃饭,后来发现原来可以把桌子拉到床边坐着。

房间里没有厕所,拉撒要到外面的公厕去解决,公厕是城里新装的,白色的地砖和白炽的灯,比房间里还亮堂。就算是这样,房子还是郑侑紫求了房东很久才租到的,因为住在这儿的全是外地来打工的,人早出晚归忙活一天就想回来睡个好觉,她带个小孩,担心把自己的客都闹走了。郑侑紫好说歹说,才让房东松了口,前提是,租金一个月要比别人多五十。

阿鸣刚来的两天很听话,没有大吵大闹。郑侑紫白天到厂里上班,晚上下了班又到城中的酒店帮忙做清洁,前后路上又花了不少时间,每次回到家阿鸣早就缩在床的最里面面朝着墙板睡熟了,她自从搬上来后就很少有机会和阿鸣多说会儿话了。

阿鸣每天起床就趴在早就褪了黄色漆露出原木色的窗框边往外看,看楼底下来往的行人,骑过来多少辆自行车,他想等妈妈回来再告诉她自己今天数到有多少个人多少辆车今天经过了楼下,可每次他都等的睡着了,都没见妈妈回来,再醒过来,手里已经攥着妈妈的衣角,可是她已经睡着了。

那今天就算了吧,他再次进入梦乡。他希望自己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飞机,这样他就能让飞机替他去看看除了楼底下的风景了,搬来以后他就没有出过这扇房门。

阿鸣再也压抑不住了,他羡慕楼底下结伴玩耍的小孩,想念每天起床出门就是一大片田地,偶尔帮忙还能得到奖励好吃的的日子,他觉得这里和老家太不一样了,他想要回老家。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在闹,闹着要回家,闹到郑侑紫不得不把他送回去,要不就得带着他一起流落街头。

郑侑紫联系上了招娣,得知招娣前段时间回了村,已经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是谢宇给她开的,货也是他给进的,而她只需要在店里做自己想干的事情就行了,所有的事有谢宇兜着,她根本不愁。

谢宇费尽心思讨她欢心让她回到村里,这样就也不会耽误自己另寻新欢了。郑侑紫在电话里说要带阿鸣回村里,让她帮忙照看着,招娣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顺便往嘴里塞了一块零食,电话被脸和肩夹在中间,手忙着调电视的频道。

郑侑紫第二天一早带着阿鸣回了村,到村口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她带着阿鸣来到招娣的诊所门口,敲了很久招娣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里面把门打开,郑侑紫翻开一个布手帕,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得喜出事之后赔下来的钱,我一分没动都在里面,你一定要收好,以后里面的钱要留着给鸣上学读书用。”

说完又把旁边的钥匙也一起塞进了招娣手里,“这是我们家里的钥匙,你带着鸣,你们一块儿住里面。”她的手心包住了招娣拿着东西的手,她使劲的握了一下,“鸣的事儿就麻烦你了。”她蹲下来牵着阿鸣的手,大拇指在阿鸣手掌心来回转,她说你一定要好好听话,我要赶下一趟车回城里上班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郑侑紫跟着车回到城里后,招娣用卡里的钱把房子整个重新装修了一遍。

5

前不久厂里接下了一个大单子。这是郑侑紫入职厂里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大活儿,她正好在谭澜管理的纺织厂下干活儿,因为工作量突然变大,他宣布要把上班时间拉长,好能尽量快的完成任务。也因为这样郑侑紫不得不每天更早起床到厂里上班,

结束了再赶到下一个上班点,她已经严重睡眠不足了。厂里工人起早贪黑干了一个月,到了发薪的日子也没见谭澜提薪酬的事儿,他反而利用这件事儿,巡回监工的时候走到手稍微慢一点儿的工人身边大声喊道:“就你这个效率还敢和我提钱?我在街上随便拉两个人都比你干得好!活儿干不好一分也别想拿到!”

不久后厂里出现了小范围的罢工,厂里的人都在说谭澜压着工钱不发给大伙儿,谭澜见事情越闹越大,闹到厂长那儿就不好了,保不齐自己的帽子也要丢,于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把工资发到了工人手上。

工人们拿到工钱,反而更加激进,有人跳出来大喊:“大伙儿起早贪黑给你做了这么多天,你说要加班,我们都配合了,凭什么不给大伙儿发加班费?”“我要是知道拿一样的钱多做这么多活儿,靠!你跪地上求老子老子都不给你干!”说完朝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从那以后,厂里加工出来的瑕疵品越来越多,多到谭澜想凭一己之力拦下来但是也根本拦不住,事情被合作方知道了,他们以不重视、消极怠工为由,和厂里彻底解除了合作。

谭澜知道厂长马上要到厂里来兴师问罪了,毕竟这个大单子是从自己手里跑掉的,保不齐自己会被解雇,于是他找来了郑侑紫,因为她是最近才进的厂。“明天厂长肯定会到厂里来,你是新来的,你就说都是你个人的工作失误,他们肯定不会开除一个新人的,然后,然后这件事情以后,我再给你一笔钱,就当作你的报酬了,怎么样?”郑侑紫正式缺钱的时候,她一听工作不会受影响,还有额外的收入,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厂长果然来厂里了,谭澜也和事先说好的那样把郑侑紫往外推出去替自己顶罪,她低着头,极力配合,就像这件事真的是因为她而造成的一样。厂长一看罪魁祸首找到了,转身往外面走,“既然是她害我们这次损失了这个大单子,那她也没有继续留在厂里的必要了。”“是,是,是!”谭澜在一边搓着手,微笑着从旁边目送厂长离开。他转身一边手拽着一脸错愕站在原地的郑侑紫的胳膊,一边拉着她往厂的门口走,“大哥···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不是说我不会被开除吗?

我不能,不能没有这份活儿啊,你行行好,你想想办法,让我留下成吗。”郑侑紫带着哭腔,一面想挣脱谭澜攥紧了她手臂的手。谭澜将她推出了大门外面,从里面用锁链把门锁了起来,郑侑紫不停拍打着铁门,“你说的钱!钱!什么时候能给我······”“什么钱?你在说什么?我可一点都不记得我和你提过什么钱的事儿了。”说完之后无论郑侑紫再怎么努力拍打门里面都再也没有回声儿了。

她不得不赶到下一个上班点,是在城中心的酒店里做保洁工作。今天她来的比平时和她同一批来的人都要早,前台接了个电话,让她到高层一个房间去做室内打扫。她推着清洁车来到房间门口,摁响了酒店房间配套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你就把客厅的垃圾收拾干净就行了,走了也别忘了带走我垃圾桶里的垃圾啊。”说完她就打着哈欠回房间里去了。

这是酒店里最好的套房,一个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俯瞰全城,郑侑紫第一次上来这么高的楼层,第一次进这样的房间,落地窗上摆着两个和人差不多高的画架。

郑侑紫站在窗边往下看,幻想着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生活,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来是要打扫客厅的,以前做的家活儿多,让她做起来这份工作的时候游刃有余了很多,很快她就把客厅里她能看见的垃圾都收拾干净装进了垃圾袋里捆好了。正好住在这个房间的女人也从小房间里出来了,她叉着腰扫视了一圈客厅,“你收拾的还真干净啊,可比之前来收拾的几个人都强多了。”

突然她的目光停在刚收拾好的餐桌上,“等等,桌子上的两幅画上哪儿去了?”“我看上面颜色上的乱七八糟的,肯定是你不要的,我已经给压袋儿里了。”说完她顺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几个黑色大垃圾袋。“这是艺术!艺术!你懂不懂!我为了它们一晚上没睡,你说什么,你说都被你压垃圾袋里了!”女人尖叫,冲向门口的几个垃圾袋,她跪在地上用力地把每个垃圾袋扯开,原本被压得好好的垃圾全部散在酒店房间外面的过道上。

她捧起两张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画,把她们狠狠拍在桌子上,“你毁了我熬夜创作出来的艺术!我本来想拿去画展上卖掉的!你!你今天必须把这钱赔给我!”郑侑紫被女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站在一边的角落,她看着女人狠狠伸出来的一个手势“五”,“五······五十?”

“五千!”

郑侑紫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她求女人把价钱放低,最后以这个月工资及再赔三千块钱的价格达成协议,女人这才作罢答应不闹到她的主管那边去。

她因为这件事情耽搁了很久,半夜才回到住的地方,今天她不仅丢掉了工作,还担上了赔款,她甚至没有再多的钱往家里寄,她始终觉得招娣是个不错的人,更是看到了她如今有了属于自己的小诊所,把阿鸣托付给她肯定能让他过上不错的日子,至少比继续留在她的身边要好,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间门口,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地板踩出了声儿而影响到其他房客,她看见房东在门口等着她。房东先发制人的抢先她一步打开了房间的门进了去,房东打着随身带着的手电,往墙上照过去,“喏,你看看,就是你之前带来住的那个死小孩,看把我的房间弄成了什么样子?

墙纸被撕掉了不说,你看这水漏的!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是不是想把我淹了?”“这些我住进来之前明明就有了···”“你还狡辩呀!要不是我大发慈悲可怜你,能让你带着小孩子住进来吗,你现在倒好,损坏了我的房子,还想把责任推给我哩!

反正这修屋子的钱必须是由你来出!而且!你每个月还得再多交一百块钱!住就住,不住就滚!”房东关上手电,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走了,他向来爱这样找租客的茬儿,不仅能多收一笔钱,还能把修屋子的钱大部分占为己有。县城这么大,每天仰着脸想来城里生活的人这么多,他从来不缺要来租房子的租客,就算人走了第二天依旧会有新的人搬进来,他永远不会吃亏。

第二天一早房东再来到郑侑紫的房间,里面已经被收拾干净,郑侑紫早就已经走了,之后也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阿鸣回到了村里,同村一户人家每天都给他送饭吃,有一天,一个村民给他送饭的时候递给他一盒玩具飞机,盒子表面被擦得很干净,村民操着方言说:“这是去年你爹回家的时候给你买的,俺在你爹出事旁边的沟沟里见着的,喏,上面还凹了一块。之后你和你娘去了城里,这个就一直放在俺家里,就等着你回来再给你,俺这老糊涂硬是给忘了,这不才想起来,就赶紧给你擦擦上面落的灰就送过来了,哎呀,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你可得好好收好啊!”

从这以后,阿鸣每天都在田边的路上放飞飞机,飞机能飞得很高,看得更远。这条路是他妈妈坐着车上县城的路,他想着如果哪天妈妈回家,他一定要是第一个迎接她的人。

相关阅读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