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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太爷爷,我出生时,他已去世十余年了,家里有一张他的黑白遗像,他穿着一件旧式棉衣,鼓鼓地絮满了棉花,看起来有些臃肿,头上戴一顶褶皱的前进帽,坐在木椅上,艰难地想要直起自己佝偻的身子,泛黄的黑白相片上他的皱纹被映衬得更加深厚曲折。
他去世时已经八十四岁了,在几十年前的小山村里,这已是难得的高寿,他儿孙满堂,人们说起他时,都会说这是上辈子积了德行的老汉。但其实太爷爷一生的苦难少有人知。
时间往后追溯一个世纪,一场突如其来的水灾,让尚在娘胎的太爷爷和他一家人踏上了逃灾的道路。
大雨没日没夜地下个不停,那个年代兵患、匪患不绝,普通人家难有钱修建房子,一般都会在地上挖一口大坑,坑里再按照院落的布局,开挖住人的窑洞,以及一口用来收集雨水的渗坑。
.只是那场雨只下了一夜渗坑便满了,很快雨水淹没了住人的地坑庄子,大家没得办法,只得把锅灶、农具都搬到平地上的高处去,但这场雨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平原很快也变成了一片泽国,要活命就得去山里。于是这片太爷爷还未见到的故乡土地就变成了永远的异乡,此后他再没能回到父母曾经的家。
逃难之路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条与死亡抗争的道路。太爷爷的父亲听人说大水是从东边发过来的,而西边是绵绵不绝的大山,他决定带上婆娘以及没出世的孩子,往西走。
要逃灾,总要带上些口粮,要不然灾还没逃过,人就先饿死了,只是本就脆弱不堪的小农家庭本来就没什么存粮,之前给人拉长工攒下的三袋玉米也早被大水冲走,只剩半袋细面粉,从雨刚开始下,它就被太爷爷的父亲抱在怀里。这半袋细面粉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出门走了近半个多月,逃难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一路上不断有人死去,有亲人的会折几根树枝草草掩盖,而一家人走散了的,倒在水里就只得任大水冲走或者腐烂。
好在太爷爷的父母亲始终走在一起。他们虽然离家日久但其实也才走了百十里路不到,没有什么路线规划,只是跟着人群一路往西走,到处都是水和泥沼,也生不了火,所以两人带的面粉只能生吃,能喝的水也几乎没有,面袋子越来越瘪。不过令人欣喜的是一路走来雨势慢慢地在减弱,地形也渐渐崎岖不平起来,他们要找的山也快要到了。
离家逃灾的第二十五天,农历1904年八月初七(奶奶后来告诉我,她嫁过来以后,太爷爷总会时不时地提起那个日子),这天他们没法再走了。面口袋已经见了底,而妻子的肚子则开始疼痛不止,孩子要出世了。
做父亲的一下慌了神,万幸自然分娩没有经过太多意外和艰险,孩子安稳降生,母亲也平安无事,只是面对着这个小生命,一家人接下来该往何处去,做父亲的没了主意。
因为饥饿而哭闹不休的儿子容不得他多想,他迅速得出一个结论,继续走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唯一的生路就是留在原地谋生,而自己只是个庄稼汉,只能靠着一膀子力气挣饭吃,养活老婆孩子。
在灾难面前人永远是脆弱不堪的,只是一场连日不休的大雨,就将一个本来幸福安稳的小家庭推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做父亲的没有多想,他马上去找树枝草叶,在一个看起没人耕种的荒地上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而后立刻去打听这附近谁家是财主,需要用工。
这件事也没有经过多大周折,他找到了一家姓时的人,在山里来说这户人家算得上是大户,家里地多粮食多,也几乎没遭什么灾。正需要一个人手帮忙抢收地里的麦子。至少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糕,他们都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
太爷爷的父亲在得到这份活计之后,一家人才算有了活下去的盼头,他开始每天早出晚归地给财主家收碾庄稼,侍弄牲口,还干些杂七杂八的零活。
刚开始时家人还算厚道,每月按时发粮,家里偶尔有放不住的吃食也会分给他,让他带回家去。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农忙过去,要干的活慢慢减少,时家人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要么是给牲口添草料不及时,要么是晒麦子的时候,突然下阵雨来不及揽麦粒,这时候太爷爷的父亲总要招致一顿棍棒,他是从不敢还嘴的,他是个老实敦厚的庄稼人,人家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他全家老小的命,他怎么敢对人家的话有什么异议呢。
当然这只是事情的开头,后来时家人开始克扣他应得的粮食,财主老婆告诉他,他干的这些活就值这些东西,以前是看他可怜多赏了他点,往后得按“规矩”来。
他其实也想过回到原来的家里去,但是孩子还那么小,经不起折腾,再者说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给人当长工,那塬上时不时地还闹土匪,过不了安生日子,在哪儿过活不是过活,这样想时,他也只能继续给时家人当长工,只是他们给的粮食越来越少,自己又不是佃户,一家人的口粮又该从哪里来。
和他一样,时家人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那天他正要套起牲口往地里去,财主老婆出现了,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反倒是客客气气地问他,是不是还有个老婆在家闲着呢,他照实说了,财主老婆这才表明了来意,她告诉太爷爷的父亲,照他现在干的活是挣不到一家人的口粮的,得把他媳妇也找来干活,才能养活一家人,不过她随后又说不是什么重活,就每天把圈里羊赶出去放饱就好了,他这才想起来,那天财主在集市上买了十几只羊回来,晚上财主老婆就来跟他说了减粮食的事,他不傻,知道这是个套。
他回到自己在半山腰挖的一口窑洞里,那是跟财主家借的一块地盘。告诉孩子的母亲,从明天起带上孩子到财主家去放羊,女人犹疑了一会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知道丈夫每天在地主家的遭际,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放羊的第一天,太爷爷的母亲找了一块破布把儿子裹在里面,绑在自己的背上,临出发前,财主老婆给她拿了个馒头,她以为是给她们娘两在山上吃的,结果人家说这是给狗吃的,放羊要带上狗,防狼,这山里狼多的很。她抹了抹眼泪,赶着羊上了山。
此后的日子充满了屈辱,每天吃不饱饭不算,要是回来早了,那财主老婆就骂她回来喝泔水吗,羊还都没吃饱她倒先回来了,回来迟了又恐吓她怎么不被狼叼走。
在这样漫长而没有尊严的日子里,唯一让夫妻两开心的孩子的不断成长,转眼间太爷爷八岁了。他还是每天跟着母亲出去放羊,母亲根据自己的童年的记忆,给他介绍着山里的花花草草,白蒿编成的绳子晒干后能熏蚊子、艾草放在火罐里能灸淤血、獾子会抱着头滚下山但不受伤,这些记忆在以后的岁月里变成了太爷爷怀念母亲的丝丝缕缕。
这天依旧被财主的老婆责难一通,依旧拿着狗馒头饿着肚子赶着羊群出了山,依旧是阳光明媚。但狼来了,事实证明一只吃着人饭的狗并没有能力抵抗一群有着嗜血本性的饿狼,狗被吓跑了,夹着尾巴跑回了家,狼赶着羊群四处乱窜,那些刚出生的小羊羔一掉队就被狼叼走,太爷爷吓得趴在土丘后面不敢动弹,他母亲轮着手中的鞭子想要聚拢羊群,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等到她向着狼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的时候,小羊羔只剩下了一地皮毛和血迹,财主老婆闻讯赶来,她根本没管太爷爷的母亲去了哪里,赶快跑过去数羊缺了几只,数了好几遍发现一共损失了六只羊,五只羊羔和一只山羊,这时太爷爷的母亲回来了,她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敢看东家的脸,手指向自己回来的方向,怯懦地告诉她“羊叫狼叼走了”。
听到这,财主老婆发了狠,她一把夺过太爷爷母亲手中的鞭子,开始死命地往她身上抽,当时正值酷暑时节,人穿着单衣,一鞭子下去就是一条血痕,没几下单薄的身子就倒在地上,黄土粘在身上被染的殷红。太爷爷见状想要上去抱住她,但八岁的孩子根本无法阻止财主老婆的恶行,她继续追到太爷爷母亲跟前去,用皮鞭发泄着她的怒火,一边打一边质问她为什么不去喂狼。
太爷爷哭着跑到地里喊来了自己的父亲,这才让财主老婆收了手,只是这个时候,他母亲已经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父亲赶快背着妻子回了家,让儿子看着,他去找医生来,他走后,妻子醒了过来,但人已经不行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她的无法动弹,她最后留给太爷爷的话是让他和父亲赶快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话说完,人就咽了气,小孩子不知道母亲到底怎么了,只是哭喊着一遍一遍地叫“妈……妈……”。
太爷爷的父亲回来时,并没有带回医生来,医生是财主一姓的人,一听是因为丢了羊被打,说什么都不肯来,看见妻子躺在炕上已经没了生气,他和儿子一样,放声痛哭,父子二人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一夜。
第二天,太爷爷啜泣着告诉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最后的遗言。他是想去拼命的,可孩子怎么办,他才八岁。太爷爷的父亲牙咬得咯咯直响,手指都快要嵌进肉里去。孩子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血光也随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