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火车驶进三门峡站已经凌晨一点多,站台贩售员的破锣嗓把迷糊的乘客吆喝醒了。
肖业买了两瓶软塑矿泉水,一共才三块钱,比外边超市卖的还便宜。最里面的人已经下车了,她从上车就盘踞着那方窄窄的桌子睡了一路,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头发有些干枯油腻,沾粘滞重的一瀑青丝就像一大块棕榈树皮。中间位置的男生已经平移到最里面的位置,肖业理所当然也能往里蹭一位,至少扶着桌沿儿固定住上体,能睡得更安稳了,前半夜根本就是似睡非睡的困倦状态。对座的母女把腿搭在肖业空出的位置,靠着头睡深。她们母女的关系一定很好,难怪女孩那么活泼友善,她们的箱子里带了两条线毯,一条松绿色的就披在她们身上,另一条海蓝色卡通图案的披在肖业旁边的男生的腿上。
肖业的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旁边,那个男生还是没吃东西,一个人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想来可怜,况且是饥肠碌碌。肖业枕在右肘下的左手摸了摸背包凸起的部分,那是剩下的小面包和火腿,在家灌的一大桶白开水已经喝光,瓶子倒在座位底下,它在背包空出的位置补进两瓶矿泉水后重新形成凸起。
灰蒙蒙的站台穹庐剧烈地抖动,只亮着黄色窗格的建筑物被狠狠地甩在了原地。肖业用桌沿控制住膨胀变形的背包,左手探出右肘扶着桌沿,比坐在过道位置舒服些。刚才在最外边的位置摇晃的没法睡,手机电量不足15%,肖业抽出被塑成“V”状的《三国演义》,实际上造成他背包能超载变形的还是那堆不对专业的闲书。
乱翻到张飞怒鞭督邮一回,这黑厮抡圆胳膊抽断了数十根柳条。乘务员推着餐车过去了,盒饭的价格比第一次便宜了一倍。肖业有意识的往里收了一下身子,胳膊滑过温中透凉的手指,就像游过一条绵鱼,他条件反射的扭过头,男生羞涩的道歉,结果不好意思地笑出来了,只是全程侧着头,目光打在斜下方。
“没事”,他胡乱塞好书眯起眼,好像张飞又像李逵的黑汉——那两个演员本来就像孪生兄弟,猛地挥起柳条劈面抽来,柳条抽空气的声音飕飕生风。这不算胡思乱想吧。卖水果的乘务员强行突围出车厢连接处的烟民,迎面过来。他又往里蹭了蹭身子,小腿触到一寸冰凉的肌肤后迅速抽开。灵魂和身体是被迫冻成一体的冰坨,一块大冰坨。然而这块冰坨软了,酥了,化了,融成一滩软乎粘稠的果胶。
伏在包上睡觉还是太费脊椎,他抻了抻腰身,复依靠在弧度不明显的靠背上。蹲踞在盥洗台附近的站票乘客索性睡在行李或者报纸上,侥幸占到座位的人反而有点局促不安。
景色是看不到的,只有灯光的点在速度的作用下于视野里呈现出一簇簇长的、短的、绚丽的、煞白的线,线与线平行、交错、时分时合,经纬纵横,交织在窗棱圈勒的矩面。矩形玻璃上映出肖业涂着铅粉似的薄光的面孔,似乎不是一个清晰地影像,而是两三个影像有次序的叠影,叠影似乎是一个人,似乎又是完全陌生的人,无论如何,哪怕错觉上也不会觉得太伶仃。
小时候从玻璃镜里看到的正好相反啊,那还是住在出租屋的日子。楼上住房东,楼下挤着他一家三口。院子不大,几乎全部被房东开辟的花池占据,花池正中间栽了一棵李子树,正对着门的位置植了一株月季,空余的土地则种满了花,杂生着小飞蓬等。等到满园花色时,肖业就独自趴在窗台上等着一阵风把姹紫嫣红微微撼动,玻璃窗外的世界是清晰的,玻璃上映出的孩子的脸是模糊的,那张脸叠在窗外的景色之上,好像人也置身出租屋以外的大千世界。
男生偏过脸伏在桌子上睡得很沉,右肩覆着蓝色涤纶质地的窗帘,面部轮廓的线条清晰饱满,五官立体精致,那副窄镜片的细腿眼镜躺在他左手边的茶盘里,这一幕的确可以堪称艺术品。他身高一定是一米八以上,尽管全坐进了座位,膝盖还是伸出了一大截。下身穿的黑色缀着小白花的短裤尚未齐膝,健硕的小腿完全暴漏在车厢的冷空气中。对面的女孩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毯子借给他的吧?现在那条散发着丝织品淡香的蓝色线毯垂到他的脚腕,折叠的复杂的褶皱里翻出一只卡通眼睛。其实完全不是因为同情才把毯子借给他的吧。
十七个小时的车程约摸走过一半,从北京的傍晚到次日西安的十一点五十,谁也不会记得经了历什么,当然也没抱着经历什么的目的。斜对座的母亲旁若无人的嘟嘟囔囔地哄着哭醒的婴儿。对面的母女俩迷糊的醒了,分吃了半块面包,调换位置又睡着了。男生眯缝起眼睛朝婴儿方向瞅了一眼,摸起眼镜戴上了,他的眼镜很配他干练的发型,也很衬他的眼睛,它仿佛就是脸的一部分。
肖业左手下正是零食垫起的突起。这会儿根本买不到东西吃,出售零食的小推车十二点以后就绝迹了。肖业拉开滞涩的拉链,展平的手掌沿着背包的缝隙探到了碾压在书下的面包,还有一瓶水,本来在上一站该买两瓶红茶,火腿也还有的,不知道漏到哪里去了,他应该会接受吧,就像他接受了女孩的毯子。
男生从货架上取下nake运动包,套上一双塑料手套,从包里取出了德克士鸡翅和汉堡。肖业的手羞怯了,不该伸进去,好像也没有借口撤出来,手心似乎湿了,他抽出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多半瓶。这回是真的渴了,这样是没人怀疑的。
男生的吃相算不上优雅,但举手投足是那么妥帖。肖业怀疑自己刚才吃面包的样子有点狼狈,现在靠过道的那个座位地上还能看到面包屑,喝一大桶灌好的白开水也够现世的,瓶子上的标签明明还印着水晶葡萄,可里面的白水是一点颜色都没有,谁不会发现呢?能不能找到机会说一两句话?可在别人吃饭时搭话太失礼了。肖业坐正了身子,端起了一贯规矩的做派。
男生掏出ipad,腕上卡西欧手表随他的动作略微下滑,肖业没意识到覆在左手下的右手已经覆在左腕那块从地摊上买的电子表上了。该说什么了吧,说什么啊,如果戴上耳机更不好意思打扰了。
男生把耳机插头连在pid上。
“同学,你今年大几了?”
“大四。”
“我大三。学长你在哪里上大学。”
“宝鸡。”
“我在西安。学长你学什么专业?”
“工科。”
“我学思政。”
“挺好。”男生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下次说些什么?宝鸡站大概在西安站前面吧,工科并不是专业啊。留下微信,以后就可以常联系,但是有什么理由呢?刚才说话够不够礼貌得体啊?肖业揉搓着手里的书包带,小时候一个服装价签也能像这样玩一上午呵。
夜色的黑被稀释成单薄的灰白色,继而晕染出橘黄、橘红、酡红色,混沌的搅乱又迅速沉淀。太阳跃出地平线就浓缩成一个白色亮点,垂死烘焙着冷色调的景物上汩汩流动的雾气。田野里的庄稼不够挺拔,狗啃似的参差不齐,兀然树立的信号塔暴露出钢筋骨架,一路上若即若离。
清晨列车新添的商品就是充电宝。在喉咙沙哑的男乘务员第四次通过这节车厢时,肖业终于花了136块钱买下来一个。心疼,上当啦,在火车上买东西就上当啦,可真的没办法,手机没电就没办法了,可到底为了什么啊,不觉得羞耻吗?
肖业不担心自己短暂的想法,这只是一种病吧,恋美癖。不像恋足、恋阴之类的怪症一样耸人听闻,这是一种高贵浪漫的病,韩幹与马同居,米芾拜石,这都是恋美成癖啊,人也是美的,男人和女人都可以成为被欣赏的艺术品,哪怕是皮囊,雕塑不就是靠皮囊表现并不存在的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