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你来了!我好想好像回到文革年代啊!不用学习,不用考试……”稚嫩的脸庞上嵌着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眨蹦眨蹦地对着她的胖爸爸,虽有小手托着小脑袋,但小马尾依旧在脑袋后面摇来摆去,似是在呼应着小主人说话时激动的心情。
“嗯......”中年男人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宝宝,每个人都很幸苦的,学习和工作一样的,就像爸爸,你看我天天下班之后要买菜啊,做饭给你吃啊......”
“可是你又不能做作业!哼!”女孩小头一扭,嘴唇上翘,鼻子冒出一股气流,“好累啊......而且你还可以随便看电视......”说着说着,小脸越来越不好看。
“宝宝啊,爸爸天天上班也很幸苦的呀!下班还要做家务......”中年男人摸摸女儿的脑袋,尽可能地安慰他的小宝贝,在不说出当年的真实故事的前提下。“来,我们休息一会,起来活动活动吧。”说着,爸爸拉起女孩的小手玩了起来......"咯咯......咯咯咯......."孩子的天性始终是爱玩的,游乐片刻,伴随着欢声笑语,女孩又开开心心地回到了桌前,拿起了铅笔......
中年男人看着女儿又开心了,就安心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半掩上房门。自己则坐在沙发上拿起了放在案几上的报纸,翻来翻去,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他也不太记得了,毕竟那十年中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只有九年的孩提时光。只是,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自己在替父母挑担子的时候被乡人欺负得压伤了脊椎,导致了自己今时今日并不挺拔的个头;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自己做教师的父亲耳朵不灵的缘由和母亲没日没夜操劳的背影;永远也忘不了,学生时代的伊始里红小兵的荣誉称号与学生时代的末尾与南师大失之交臂的对比......
“爸爸,爸爸。”女孩横看看,竖看看自己的爸爸,“你怎么啦?报纸怎么都拿反了哟?嗯?”
中年男人回过神来,急忙忙地编了个谎话:“噢。爸爸刚刚在想这周末带你去哪里玩呀!刚刚考完月考,累坏了吧,周末爸爸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去哪里呀?玩什么呀?”女孩的大眼睛瞬间充满了期待的眼波,笑眯眯地看着中年男人,“爸爸,爸爸!你快告诉我呀!”
中年男人抱起自己的宝贝,摸摸她的脑袋:“快,听话早点休息,一会你妈妈回来又要说我没有让你早点睡觉了!”女孩不依不饶地缠着她的胖爸爸:“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好爸爸!我最好的爸爸......"话说到一般,有钥匙的开门声,小女孩一溜烟地钻进了小被窝里,迅速地用被子蒙住了头,唯独留出一对大眼睛,骨溜溜地瞅着门口。
“小宝贝,你是不是又没有睡觉呀!”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就听见了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
女孩一听到声音,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宝宝,小宝贝!”女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孩的床边......
“妈咪!”女孩搂住女人的脖颈,“啵”的一口就亲了上去......一旁的男人看着自己的两个宝贝,温柔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想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奶奶,奶奶,他们都不告诉我,爷爷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女孩一转眼已经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可是心性还是孩子样,抱着自己的奶奶,央求着她给自己讲讲过去的故事。
奶奶对于小孙女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当然小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向来也只是央求自己说说故事而已。上了岁数的人,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了,说说故事是最拿手的了。
“好好好。婧婧你喜欢听,我就给你讲。”头发花白的老人摸摸自己孙女的脑袋,笑着说,“那时候,你爷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师,他们就嚷嚷着把他捆上了台。”
说着说着,老人的目光闪着转瞬即逝的晶莹的光影:“还好,那时村里穷,置办不起枪啊棍啊的,你爷爷在台上也只是被批斗,大喇叭对着,耳朵就渐渐的不行咯。”
故事很短很短,刚刚才学过“文革”的女孩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也就没有深究。老人呢,怕自己把悲伤带给孙女,故也只是戛然而止。
只是,不几年,女孩在习琴的生涯中第一次正面地认识到“文革”,第一次开始留意起爸爸和奶奶,乃至爷爷,甚至更多的上了年纪的人对于那十年的记忆和印象。
“师母,那时师父......”已经上大学的女孩再一次的出现在了书法社的雅集活动中,看见了阔别多日的师母,“我......”
“没得事,没得事,你们忙,我和你师父都明白的,不要难过了......”
女孩初一时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古琴大家,顺利地拜入他门下,学起了古琴。年少时光中最有文化氛围的几年便是那时了,也是接触到这样的大家,女孩才渐渐地深入了解了那十年的故事,大概因为她师父因师学渊源而“下放”的往事让她开始正式关注起那段被很多人缄口不提的故事。
“现在你怎么样啦?”师母拉着女孩的小手,摸了又摸,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现在在XX上学。”女孩笑眯眯地回答。
“你父母终于把你盼出来了。我孙子现在去当兵啦......”女孩和师母闲话家常,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当兵?”离开后,女孩开始思量起:原来经历过文革的人,心中还可以怀有对于国家的信任。这份大爱,真的是,让人难以置信,或者说,那是一段很有故事的岁月,让人悲伤得死了心,让人痛得忘了伤,却怎么也没有消磨尽人们心中对于国家的信任和支持。
“你们这帮小孩子,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文革。不说吧,文学史便是不完整的。”三尺讲台上,G老师眼神深邃的说着,“这样吧,我给你们说几个故事,让你们感受下。这两个故事呢是出自冯骥才先生主编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先说一个关于小学教员的......再说一个不会笑的姐夫的故事......”
故事说的很有趣,课堂里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女孩面上有些许不同,她静静地看着老师,她看到老师的眼里有一层深邃得不见底的波澜在翻涌着就像多年前,奶奶在说爷爷的故事的时候一样,只是老师的神色多了一份难以抹去的伤痛,或许这就是成长在那个年代的人的最直观的感受吧。
“你们真的是无法理解和想象那个近乎痴狂的神学崇拜的年代的,你们无法想象那时我们在街上都不是走的,都是在爬,你们能想象到路两边都是大炮,一言不合就开炮的场景么?你们真的无法想象那样的年代,所有人被消磨掉了个性,被改造成了一样的具有积极精神的人......几乎市面上可见的文学史书目对文革文学的记载都是含糊其词的,一方面,那样的年代出来的所谓文学作品,其实质根本是政治教科书、思想教育集,根本没有文学性,另一方面,那十年有太多说不清也抹不去的记忆,难以清清楚楚地告诉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后来人......”
那似乎不是一堂文学史课,而是一堂历史课、哲学课,形而上的问题凌驾于文学之上被那堂课牢牢深刻,模模糊糊的往事隐藏在一板一眼的样板戏下。
十年一觉,不是瘦马娉婷的妩媚妖娆,没有扬州十日的血色残阳,却像傅红雪残破的刀一般,锈迹斑驳,断齿嶙峋,却依旧被岁月珍藏,不知是痛,还是爱。
有的人,忘了,却从未放下;有的人,铭记,却从未责难。
浮生若梦,歌尽繁华里,十年,那一觉,已然沉沦。
“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