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她微信呢?”老板把手机怼了过来。
我无奈,也没跟表姑说,就让老板扫了她的码。过些日子再去,老板又送我一碟回锅肉:“你家亲戚咋想的,咋不搭理我呢?”
“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回去说说,咱要护照有护照,要产业有产业,她儿子都恁老高了,还等啥呢!”
回锅肉又肥又厚又闪亮,把我吃恶心了,以后就再没去过“老四川”。表姑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还是经常过来跟我妈包饺子,披肩都不摘,粘上面粉一拂了事。
“大嫂,我感觉在美国比在国内亲多啦。”
时日长了,我怕爸妈在家待着无聊,就带他们去教会。美国人开的长老会,周天敬拜有汉语同声翻译,周六有中文查经小组,平时晚上还开放地下室打乒乓球,吸引了不少中国老头老太太。
管乒乓球案的是一个叫David的白人,年龄跟我爸差不多,身体还不错,很爱打球,只是技术一般,跟我爸拉拍儿时光满地捡球了,但态度很好,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说耶稣要下来打乒乓肯定也serve the people(服务人民),给咱们捡球。
我妈看表姑一个人没意思,就叫她去教会。开始还不去,说什么“我还不至于沦落到信教的地步吧”。后来送我爸妈打过两次乒乓球,也就置办了球拍、球鞋和弹力裤,和David一拍一拍拉得有板有眼。
“那个David还会讲几句汉语呢。”表姑在宝马里对着空调擦着汗。
“嗯,”我有点摸不准什么意思,“他在教会专门负责中国人这一块。”
“我能跟他学英语么?”
“只要他有时间……应该行吧。”
回到家,我妈跟我说:“中国人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外国人,你别跟着掺和,明白么?”
“知道了。”我不耐烦。
其实不用我掺和,表姑跟David已经把口语练到晚餐桌上了——还是这里唯一的法式餐馆。
来这教会的还有不少国内的老师教授,他们都很惊讶,说之前好几个女访问学者都想约David而不得,还问“你姑是国内哪个学校的”?
我哭笑不得,在这些211、985出身的教授们眼中,我亲爱的表姑也成了教授。
7表姑只有高中学历,那时候学的又是俄文,所以她这英语当真是从零学起。
天冷了,她想给David煮顿火锅,拽上我妈去了美国超市。别的倒还好,就是羊肉卡了壳儿,手机没了电,手舞足蹈半天,最后仰头“咩”了两声才掰扯明白,把收银的黑人小哥乐得捂嘴说“excuse me”。
“恁大岁数儿了还出这洋相,”我妈回来跟我爸感叹,“到底图个啥?”
然而表姑却显得越挫越勇,还参加了教会的唱诗班,套上红色蝴蝶领的白袍,站在一群白人老头老太太中间,捧起了诗歌本。
旋律有五线谱,表姑丝毫不怵;歌词却是古英语,她跟David说不明白,跑过来让我给翻译。我的英语也是半吊子,一看满页都是“I only yield Thee what was Thine”(我只向你屈服)之类的句子,也彻底傻了,赶紧挖肠掏肺用汉字注音。所以当教堂奏响气势如虹的管风琴,表姑神情庄重地咏叹“Almighty God”(全能的神),她其实是在读我标注的“嗷埋蹄嘎得”。
表姑倒是不瞒David,她把她英“汉”双语圣歌本给他看,David大笑:“You’re so cute.”表姑偷偷问我,cute是什么意思。我说可以是可爱,也可以是好看,依情况而定。
的确,在许多白人男性眼中,亚洲女性的年龄永远是个迷。表姑年轻时的底子是无价之宝,她后天的保养更是重金打造。在这座把coach包当成奢侈品的中西部小镇,她就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女神。每当敬拜结束,总有几个白人女性围着她说“You look gorgeous!”(你看起来好美),而David则站在旁边手插着裤兜傻笑。
后来,我骑单车去小镇边上的公园,碰见他们一起散步,手臂挽着手臂,一只很白皙,一只毛茸茸。我和表姑都有点尴尬,David却大老远就打招呼:“Hi! What’s up?”
David除了打球还爱爬山,就他的年龄与喝百事可乐的程度来说,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只是小腿布满了青蛇般的静脉,和他中国女朋友的小腿对比太过强烈。
“你姑太吃亏了。”我妈鸣不平。
“一点都不亏,”我反对,“有人为绿卡假结婚,一年给七八万美元,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价儿。”
“别瞎说!”我爸很严肃,“要能长远处着,也挺好。”
很快,表姑就又订了机票——为了在美国嫁人,她要先回中国“处理些烂事儿”。表弟已经毕了业,也要跟着回去。
“不在美国拍电影了?”我问。
“Hollywood is fucking dead!”他两鬓刮得乌青,长发换成小辫,在脑顶高高笼起,像古代的鞑虏兵,“未来肯定在中国。”
“那你帮美国哥儿们呢?”
“They are cool,”他的口气倒还像之前聊父母离婚,“but we are not on the same page, financially.” (但从经济上来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表姑从国内回来后,问我基督徒是不是只能和基督徒结婚。
“也分人吧。”
“大卫让我先受洗,”她打着哈欠,时差倒得很辛苦,“非得整个仪式,真是死脑筋。”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处理些烂事儿”,指的是国内的投资还有给表弟买套房子。相比之下,被圣水泡一下,也不算什么,最后一哆嗦而已。
受洗那天表姑用汉语做的见证,David翻译,已然妇唱夫随。
“我过去的岁月,是没有神的岁月;我今天的洗礼,就是未来的新生——”
教堂爆满,美国牧师赞叹“Amen”,David扶着表姑,她穿白袍斜躺进洗礼池,站起来时我这当晚辈的都不敢正眼看。
洗礼后就是婚礼,David和前妻生的儿子Paul也来了。Paul结过三次婚,带着第二任老婆生的双胞胎女儿来了。
“Helen is so cool!”满脸雀斑的姐妹花对我笑,张嘴都是明晃晃的钢牙套。
Helen是David给表姑起的英文名,当成first name填到婚姻登记表上,连姓都随了David——Mrs. Helen L. Jones。
“Yeah,I know. ”我也对钢牙套姐妹花报以微笑,心想:一人送一个LV,能不酷么?
表姑也把自己的中国姓给了David:李大卫。在中国人面前,她只讲汉语,叫他“老李”。
等表姑和老李去哈瓦那度蜜月回来,双双晒了层古铜色,站一起就不那么突兀了。搬进花园房后,新娘整天找儿子视频,新郎伺候后院的花花草草。等我爸妈要回国的时候,她又穿围裙下厨,包了韭菜馅儿的饺子。“老李”对韭菜过敏,先出去遛狗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水开了,表姑下第一锅饺子,“大嫂你们啥时候再来?”
“美国没啥意思,等他成家再说吧。”我妈指着我说。
“明年就来吧,咱们一起包饺子。”表姑用围裙角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