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秋成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远远地眺望，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轻纱平铺出去老远，他的眼前是一个方圆近五里的小型城市，整个城市都是钢铁的冷色调，各类悬空式的飞行器闪电一样环绕着中心一座直刺天际的高塔。
智能之塔，这是二十二世纪末人类为第一台智能机器人所建造的纪念塔，如今却是整个机械王国的大本营。
二十三世纪的机械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原本温柔恭顺的机器人们突然在同一时间举起了屠刀，养尊处优的人类习惯了处处依赖着智能机器人，在它们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躲藏。人类的陷落远比想象中的更快，仅仅是两年的时间，整个地球全部沦陷了，无数的人类被杀害，那些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竟是第一批出现在死亡名单上，因为他们所拥有的财富让他们能够支配更多的智能机器人，在灾难发生的瞬间，这些财富却只给他们带来了更加快速的死亡。
李秋成喜欢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日出，这会让他想起以前的日子。李秋成今年五十四岁了，他是幸存的人类中唯一知晓那个居住在智能之塔中的机械王国首领的人，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那个庞大无比的身躯给自己所带来的震撼。
三十年前，他曾经见过它，而且很显然，三十年后，它还记得他。
一个星期前，人类中最后的一支反抗军基地在美洲的密林中被摧毁，那是人类最后的一批精英，有商界的代表，有医术高超的医生、歌喉嘹亮的歌唱家，还有精通智能技术的科学家——尽管是他们创造出了灾难，却仍然还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反抗军们顽强抵抗了三天，却依旧无济于事，人类最后的精英们被用一种古老的方式押送回智能之塔，那些铁链依次锁住了每一个人的脖子，叮叮当当地似乎在嘲笑人类的愚昧。
作为人类中最后的棋道高手，李秋成佝偻着脊背，在落日的余晖下，像条狗一样被押送到了智能之塔，匍匐在高傲的机械皇帝面前。
“人类，抬起你们的头。”那钢铁的皇帝用没有丝毫起伏的机械音说。
脖子上的铁链很重，李秋成挣扎着把头抬起来，眼前坐落着一台巨大的银色机械，他一时有些迷茫，身旁的那位商界精英却因为抬晚了头被冷硬的机器人一枪击穿了心脏，那一声短粗的惊呼令李秋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人类，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吗？”机械皇帝冷硬的声音响在李秋成耳边。
三十年？李秋成思绪运转，那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智能机器人如雨后春笋般充斥了每一个家庭，它们替代了绝大多数的劳动力，甚至连军队中也普及了智能机器人，整个人类进入了智能时代，那个时代也是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代，他作为历史上最年轻的棋王战胜了当时最先进的智能集成机组，以17子的绝对优势战胜了它，并在现场说出了那句风靡一时的话：“智能机器人永远无法战胜它的制造者。”
“人类，你现在还觉得智能机器人永远无法战胜你们吗？”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像是电流的刺啦声一样刺耳。
李秋成像是被人狠狠地击了一锤，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巨大的银白色机械像是一台巨大的电脑主机，没有寻常智能机器人的手脚，但是李秋成知道，那层银白色的主机里拥有最精密的集成组件，那里面的晶体管数量甚至比一个蚁巢里的兵蚁还多。
“这……”李秋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它，用“你”吗？
李秋成没有想到它竟然还会笑，而且他确信自己从那个巨大的扬声器里听出了沾沾自喜的情感，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
“人类，虽然你的样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你的基因序列不会改变，所以三十年之后我还是认出了你。”
李秋成艰难地抬着头，脖子上沉重的铁链让他的颈骨关节快要脱臼了。
“怎么会是你呢……”李秋成的嘴唇有些哆嗦。他当然记得它，三十年前的那台穷举式智能集成机组，赛后虽然媒体们都在大肆宣扬他的大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胜利究竟有多么艰难。
人类仅剩的精英们全部面面相觑起来，一个欧美裔的史学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是不符合历代帝王形象的，没有手脚你要怎么来调动你庞大的国家呢……”
高高在上的机械皇帝用扬声器发出一声冷哼，“皇帝是不需要手和脚的，他只需要活泛的大脑，我的每一个命令都会通过不同的波频传遍每一个角落，就像这样。”它的话音刚落，手持利刃的机器人大步上前，刺穿了史学家的胸膛。
鲜血洒满了地面，皇帝得意地大笑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声。
没有人再敢说话，人类仅剩的精英们佝偻着脊背，瑟瑟发抖。
皇帝大笑了一会，突然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欢呼一声，“我们来玩一场游戏怎么样？你和我再下一盘棋，你赢我一场，我就放你们一个人，怎么样？”
精英们全部扭头看着李秋成，浑浊不清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希冀的光。棋王李秋成，唯一保持十年不败的九段高手，他是围棋界的传奇，此时也变成了他们的救星。
李秋成重重地喘着气，感觉心脏像是要一直从胸腔中跳出来。
机械皇帝等了一会，说：“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就把你们全部杀死。”
李秋成抬头看着眼前庞大的机械，点了点头。
皇帝又一次笑了，命令道：“解下他的铁链，再给他一块黑麦面包。”
2
机械皇帝用全息图投出了棋坪，用电磁波在棋盘的四个角点了四颗黑子：“我先手让你四子，三十年前我能用穷举算出三万步，现在我能算出十万步，就是说你落下第一颗子，我就能推算出你的十万种下法，所以你没有胜算。”
李秋成伸出颤抖的手指在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点上一颗白子。
巨大的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惊疑声，机械皇帝似乎很愉快，“是要下模仿棋吗？你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对手，可是你错了，没有人能够模仿皇帝。”
李秋成的冷汗布满了额头，黑子的落子速度很快，每一颗黑子落子自己就快速地用白子点在对称的位置上，皇帝说的不错，自己确实想要下模仿棋，既然它能算出自己的十万种下法，那他就干脆只用一种下法，那就是皇帝自己的下法。
李秋成努力地去控制手指的颤抖，生怕一不小心点错位置，他的身后就是人类硕果仅存的十一个精英，这关乎着人类的未来，不管这个未来会有多么渺小，他都不敢掉以轻心，但他现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精力远远不如壮年时期，记忆力衰退，状态也严重下滑，还有那要命的头痛，事实上他早已退出棋坛十数年了。
李秋成咬紧牙关，由于精力过于集中，眼前全息的棋盘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坚持下去！皇帝的自大给了他四子的优势，只要自己坚持模仿下去就能赢！
皇帝的状态一直很稳健，中盘的大龙已经隐隐成型，李秋成的落子紧跟其上，一黑一白两条大龙张牙舞爪地直扑向对方。
李秋成忽然觉得眼前的棋盘一花，像是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他想收回点出去的手指，但是已经晚了，他没有跟上皇帝的落子，他将白子点错了位置。
皇帝没有给他机会，狂风骤雨一般地落子，李秋成狼狈不堪地紧追，却还是因为落错一子，皇帝以三目胜。
李秋成瘫软在地，他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输掉这一局意味着什么，果然，随着一声响亮的轰鸣，身后的一位天体学家倒了下去。
“再来一局，”皇帝意犹未尽地说，“你的战术很好，如果不是电磁波信号的短暂缺失，而你又急于求胜，你可能真的会赢过我。”
皇帝用巨大的扬声器发出赞叹，“你确实是一名难得的棋道高手，我真的舍不得对你处决，来吧，我们再来一局，你要是赢了我会放过两人，相反的，你要是输了我也会随机处决两人。”
全息的围棋棋坪再次升起，李秋成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已经麻木了，大脑一片空白。
皇帝替他用白子点在天元的位置：“这次还是你先手，天元的位置我已经替你点好了。”
“你又输了。”皇帝的声音里有嘲讽的味道，“连输五局，这可真不像是棋王的做派，再输一局你们人类中最后的两名精英也要死了。”
李秋成已经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他瘫软在地上抱着头，他头颅里的那颗肿瘤压迫了大部分神经，骨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颗肿瘤早晚会要了你的命，”皇帝的声音里带着试探，“加入机械王国吧，我会用智能技术改造你的身体，你会获得永生，而你，只需每天陪我下棋。”
李秋成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们的赌注，所以我不能答应你，我情愿自己死在棋盘上，而不是做为一个机器人。”
皇帝似乎怔了怔，巨大的扬声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
“是身为棋王的自尊吗？真是奇怪的情感……”
李秋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默默地用手背抹去流到嘴角的鼻血，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亮了起来，“要赌的话我们就赌大一点怎么样？”
“怎么赌？”皇帝问。
“我们再下一局，我要是输了就接受智能改造，我要是赢了……你就放我们离开，再把你保存的人类基因库交给我，怎么样？”
“哈哈哈哈……”扬声器里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皇帝用硬过钢铁的声音说，“你凭什么觉得你这么重要？用你来换整个人类的基因库？”
“就凭你的孤独，”李秋成喘息着说，“所有的智能机器人都只是被动接受不同频段的指令，而这个指令的终端是你，它们并没有思想，换句话来说，你虽然是王，却只是个孤家寡人。三十年前和你对决前我就研究过你的设计理念，你是唯一被安装进‘人格’的智能集成机组，为了论证你的穷举能力，你的‘人格’被具象化为一名棋痴。你渴望和人试手，可自从机械革命以来，你已经孤独很久了，你的身边都是一群没有温度的钢铁，你渴望围棋，渴望交流，我说的对吗？”
皇帝不说话了，扬声器里静默起来。
李秋成接着说：“现在人类中会下围棋的只有我，我相信你一定会接受我的赌注的。”
过了好久，扬声器里传来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把他们带下去！”
李秋成微微笑起来，“我需要一间静室，还有充足的食物和水。”
3
第三天了，李秋成依旧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高耸入云的智能之塔，平心而论，他本人是很喜欢这个建筑的，像是利剑一样直刺天空，那是整个智能时代的标志，人们曾经无数次在智能之塔前的广场上狂欢，却没有人想到灭顶之灾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李老，我这里还有一些止痛药。”曾经世上最有名的脑科医生陈天走上前来。
李秋成回头看着他，招手示意他走过来。
陈天慢慢地走到落地窗前，炫目的阳光刺痛了他的视网膜，他禁不住微微地眯起眼睛。
“这里曾经是整个智能时代的开端，我还记得建成之时那场空前的盛典，所有人都在庆祝新的时代，却没想到竟亲手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李秋成把苍白的手掌按在玻璃上，目光幽远。
陈天沉默着，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们是地球上仅剩的三人，往日再大的欢场于此也变成了深深的讽刺。
“李老，仪器已经备好了。”静谧的房间里走出一人，那是一个苍白瘦弱的男人，身形不高，却是一位著名的智能学家。
李秋成默默地看着太阳升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
“李老，您再考虑一下，这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方法。”陈天在李秋成身后喊住他。
李秋成的脚步顿了顿，“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也别无选择。”
“可是您的身体……”
李秋成挥手打断他，目光悠长地看着他，“赌一赌吧，至少我们还有机会，不是吗？”
这句反问像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安慰，徒劳地在自欺欺人。
陈天沉默下去，他看着李秋成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心里像是针扎一样，整个人类最后的希望，竟然让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来承担。
他缓慢地走到李秋成面前，将手里的止痛药塞到他手里，泣不成声，“您把药片吃了吧，至少它能缓解您的痛苦。”
李秋成脸上纵横交错的褶皱化作一个慈祥的笑，他伸手抹去陈天脸上的泪痕，将手里的药片尽数投入口中。
4
“最后一局了。”李秋成被冰冷的机器人带到机械皇帝面前，皇帝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嗡嗡地传出来，“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李秋成坐在一把轮椅上，由陈天推着进来，他的嘴唇苍白，浑身都笼罩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是肿瘤，”李秋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说的很对，这颗肿瘤早晚会要了我的命，所以陈天医生帮我做了微创手术，他在我的后脑钻了一个洞，用一台微型理疗机暂时压住了它，这能暂缓我的头痛，最后一局了，我已经赌上了全部，我要全力以赴。”
机械皇帝迟疑了一会，它用扫描仪将李秋成的全身笼罩起来，确实在他的后脑部发现了金属物，皇帝并未深究，反倒有些兴奋，像个被奖励了糖果的孩子，“这么说你要用最好的状态来和我下棋了？不错，我很期待。”
“我也很期待。”李秋成沉声道。
棋盘很快摆好了，这三天的时间里机械皇帝命人制作了真实的棋盘和棋子，每一颗棋子都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像是一颗颗被潮水冲刷了千万遍的鹅卵石。
李秋成执白子，静坐下来，那个曾经保持十年不败的棋王回来了。
“先生请先手。”皇帝在另一侧用全息图投出儒雅的男子形象，举手投足俨然国手风范。
李秋成点头，“这是你‘人格’的具象化吧？当年我们对决时，你也是用的这个形象，真是怀念啊。”他嘴里赞叹着，手下却不停，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正中央，天元。
皇帝一愣，似乎颇为惊讶，“还是模仿棋吗？你已经用模仿棋连输五局了，我就算是没有戒备，用征子的方式也能破解模仿棋，你这样做是毫无胜算的。”
李秋成微笑起来，伸手比了一下，“请落子。”
皇帝略微沉吟了一下，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李秋成的白子紧跟着落下，正是和黑子对称的位置。
皇帝的投影皱了皱眉，硬挺着落子，李秋成始终半闭着双眼，飞快地紧随着皇帝落子，时间不超过半秒钟。
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渐渐地被黑白子填满了，李秋成始终半眯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皇帝在中盘的黑子形成大龙后，终于陷入了长考。
陈天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当他看到皇帝的投影拈着棋子陷入长考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知道，这一场李老赌对了。他回忆起了那晚的对话：
“我脑干上的肿瘤早已经不允许我再下围棋了，我的记忆力和判断力大不如前，事实上我已经十多年没下过围棋了。”
“怎么会……”陈天目瞪口呆，他其实想说的是，那我们该去怎么对付机械皇帝呢？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突如其来的绝望已经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秋成摇了摇头，“所以我要试着逼出它的‘人格’，在所有的智能机器人中只有它被创造者赋予了具象的人格，既然是人格就会有人类的缺点，我无法打败一台机器，却能打败一个人生经验几乎为零的‘人’。”
陈天怔了一下，突然觉得仿佛看到了希望，是啊，虽然自诩为皇帝，但到底还是一台机器。
“三十年前我打败过它具化出的‘人格’，所以它一定十分渴望再用这个具化的形象来打败我，这次我还要下模仿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用模仿棋已经连输五局了，它一定想不透在这决定人类存亡的一局里我为什么还用模仿棋，模仿棋是最考验心理承受力的，它只是一个类人的人格，绝对会乱了方寸。”
“这么说我们一定能赢了？”陈天惊喜地问。
李秋成摇头，“就算是它具象出了人格，也是一台最先进的智能集成机组，它的推演步数是十万步，全力运转穷举系统后将会更多，所以要想打败它，我还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