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汪小全
黑夜如墨，漂泊大雨，整座城市如同一幅墨色的水幕，星星点点的灯光沉沉地晕在水幕中，勉强透着毫无轮廓的亮……
汪小全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的一棵老树下，密如织的叶子不敌肆意砸落的雨滴，他被淋了个透。
他眼睛盯着马路，一看见出租车便伸手大幅挥舞着。他要打车，虽然一分钱都没有。
汪小全今天被忍无可忍的房东赶出门，晚上晓娜在面馆给自己买了一碗清水面，随后便彻底消失在如墨的夜里。
“小全，对不起……你连戒指都没钱给我买，更别说房子跟车子……我妈妈那边没法同意我们的事，你没个戒指之类的见面礼，我真没法说服我妈。”晓娜眼里含着泪，起身付了钱走了。
汪小全没有再把她追回来，他坐在原处大口地吃面条，眼泪滴在清汤里，晕开了几圈油珠子。
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大雨的阳城，出租车总是供不应求。
汪小全心底反倒有那么一丝侥幸，天注定他这辈子成不了坏人。
汪小全要抢劫一辆出租车，走出面馆那一瞬间，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又有一辆出租车，汪小全一边挥手一边想：“这辆还不停，我就回老家，等赚了钱再来找晓娜。”
果然车没停，汪小全松了一口气，他思索着该往那边走，却见刚刚那辆出租车又缓缓倒了回来。
“小兄弟，去哪里？”
汪小全暗暗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别怪我……”
“外面雨大，赶紧上车，你那箱子小，直接放后坐吧，不用放后厢了。”司机很贴心。
“去哪儿？”
“泥巴村……”
“有点儿偏啊。”司机说了一句，随后掉头往泥巴村的方向驶去。
“不偏，怎么好抢你呢……”汪小全手心冒出了一丝汗。
“你家是泥巴村的？住得挺远啊。”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跟乘客闲聊。
“嗯……”汪小全没有心思聊天，默默观察前排的动静，司机很瘦，穿着件蓝色的外套，听声音年纪不老，瘦瘦巴巴正好下手。
汪小全心里多了几分把握。
他又看了看副驾驶前边的司机名牌：王永安。是爸妈希望他一生平安的意思吧，可惜啊……
司机见客人话少，也不再找话题。
周围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反复摩擦的声音让这静夜越发瘆人……
出租车拐到一条泥巴路上，四周一片漆黑。
汪小全犹豫了一下，右手将一把小刀拽得紧紧的，然后抵向了司机的脖子。
“小兄弟，人这辈子就怕走错路啊……”司机倒是不慌张。
“把钱都掏出来！”汪小全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司机很冷静。
汪小全手中的刀又往前了些许，司机脖子右边的皮肤随着刀尖往里陷了一点儿。
汪小全心脏撞得胸口都有些发痛。
“少啰嗦！快把钱都给我！”
“小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了，你再做决定。”
汪小全没有接话，他那点犹豫的心思越发放大。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何苦要为难对方？
“我爸也是跑出租的，没下岗之前，他是个工人。我们家生活并不宽裕，他以前资助一个山里的孩子上学，还经常写信鼓励那孩子好好读书。后来我爸下岗就没法子再资助那孩子了。”外边的雨砸在车窗上“啪啪”直响，司机那么点儿声音却让汪小全听得真切。
“前阵子一个晚上，我爸也遇上了我现在遇上的事。”听司机这么说，汪小全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那孩子将我爸的大腿划了道口子，血花花地流。”
“我爸不着急说道：‘年轻人，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你走这一步还没必要啊。'”司机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爸以前就经常跟那个山里的孩子写信说：‘人生没有绝境，这把不行就再玩一把。'你猜怎么着？那匪徒哭了，那匪徒就是以前那孩子。”汪小全听得入了神，刀尖也没抵得那么紧了。
“原来那孩子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后来到了阳城，为了找恩人也为了谋生。可恩人没那么容易找到？这孩子在阳城卖力地活着，没钱没车没房。他抢劫我爸是因为他女朋友刚跟他分手，他连个戒指都买不起。也是犯糊涂了。”司机叹了口气。
汪小全放下了刀，十指用力的扣进了头发里面，沉沉地哭了起来。
“我不怪你，人都有为难的时候。”
“大哥……我……”
“什么都别说了，就当这事没发生。”司机笑了起来，汪小全发现他脖子右边的皮肤有些被刺破了，红肿了一小块，顿时愧疚涌满了心头。
“小兄弟，我这就送你回市里，我可不能把你往偏路上送啊。”司机这次笑得很大声。
汪小全抹了抹眼泪也笑了起来。
雨渐渐小了……
“小兄弟，到咯。”
是火车站。
“从这里你可以离开阳城去别的地方，也可以在这里坐公交车到阳城的每个角落，留不留下来你自己定啊。”司机指了指火车站，“我这里有点儿钱，你就拿着应急吧，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他拢了拢手边的钱，往后坐塞。
汪小全如鲠在喉地接过钱，站在车边上哭出了声。
“小兄弟，缺钱了记得去马头村找‘四哥’，记牢了吗？”司机摇下车窗，汪小全这才看清他瘦削的脸上笑得全是褶子。
“哥，我记住了，缺钱了就去马家村找四哥。”司机点点头，开车走了。
汪小全看着远去的出租车。
他打定主意要在阳城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赚足了钱要去找四哥好好报答他。
王永安，马头村，四哥。
被大雨冲洗之后的阳城如同汪小全的心，干净清新。
2.陈四明
陈四明掏出身上最后那张五块，点了碗清水面，找了个位子坐下。
两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到陈四明后边的位子上，男孩拖着个行李箱，衣服看着很旧，女孩没看清楚。
陈四明把面条吸得“吱溜”响。
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陈四明回忆自己这些年：一个人在阳城打拼，最终小美还是离开了自己，只因自己太穷。要不是为了赚钱，也不会想着贩毒，要不是入了毒窝，也不会染上毒瘾。也不记得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自己这副鬼样子，也没脸回去。
毒瘾越来越大，钱不够花，不干一票近段日子的毒资没着落。
“小全，对不起……你连戒子都没钱给我买，更别说房子跟车子……我妈妈那边没法同意我们的事，你没个戒指之类的见面礼，我真没法说服我妈了。”是后边那个女孩在说话，随即就见到她抹着眼泪匆匆离去。
陈四明微微回过头，男孩只顾低头大口吃面，不吵不闹也不追。他明白那个男孩的心情，十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么被分手的吗？
穷啊，穷到连起身将爱人追回来的底气都没有。
陈四明心烦气躁，起身走出了面馆。大颗的雨砸在身上还真有点痛，他将匕首在兜里揣得牢牢的。
上了辆出租车，陈四明坐了副驾驶那个位子。
“去泥巴村。”陈四明再没多话。
司机胖墩墩的有些年纪，“倒是有点偏啊，也行吧，谁让下这么大雨，我就送你一程。”
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少，直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四明掏出了匕首。
“小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司机有些吃惊。
“少啰嗦！相不相信老子一刀捅了你？！”陈四明没有半点犹豫，一刀下去，司机大腿划了一道口子，血花花地往外涌。
“年轻人，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你走这一步还没必要。”司机痛得咧了咧嘴。
“别他妈跟老子废话！”
“这儿……”司机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指了指座位边上的一个小盒子。
陈四明去拿盒子，司机一把抓住他拿刀的手，“年轻人，一步错步步错啊！”
“起开！老子捅死你！”陈四明有些慌乱，手不听使唤，一刀下去，直刺对方胸口，司机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陈四明只想要钱，没想要人命。他定了定神想：“死了就死了吧！”他把盒子里的钱全掏出来，想着要趁雨大没人好逃走。
打开车门正要下车那一瞬间，他瞟到了司机的名牌：“王永安”。
王永安！
陈四明感到一阵眩晕，将司机的脸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真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永安爸爸！
只是他早已不是当年照片中那个年轻的男人，他老了，发福了，难怪自己没有认出来！
而且现在，他死了，被自己杀死了！
陈四明对着车窗猛撞头。
“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以前永安爸爸的信里不是经常这么鼓励自己的吗？怎么刚才没有想起来？当年不就是为了找他才来阳城的吗？这么多年终于见着了，却没有认出他，还要了他的命！
陈四明觉得自己应该去死。
他双手握拳，薄薄的皮肤被一个个骨节撑得发白。去自首吧，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他含泪下了车，把王永安的尸体小心地搬进了后备箱，然后发动出租车，飞快地驶向阳城市。
车窗外是一片雨幕，陈四明拉了手刹看着交通灯显示着倒数的秒数。
最后那一封信的内容，陈四明记得很清楚：“四明，以后恐怕不能再给你经济资助了，我下岗了，没有经济来源，但会再找出路。你也要加油，人生总有希望，不一定要做有钱人,但要做个好人……”
“要做个好人。”
陈四明用袖子拂去脸上的泪，可惜自己再也做不回好人。
绿灯亮了，陈四明轻踩油门，再多看看这个城市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不久，他看到了面馆里被分手的那个男孩。
去自首吧，别的管不着了。
要做个好人啊，下大雨人家打不到车。
他一咬牙，将车倒了回去。
“小兄弟，外面雨大，赶紧上车，你那箱子小，直接放后坐吧，不用放后厢了。”陈四明怕被发现后备箱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