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的夏天

2019-02-17 16:04:35

青春

2018.7.6

婆娑树影随夏日蝉鸣的频率晃动着,七月份,热到白云融化成牛奶,温温柔染在一方晴空。大手一挥抹一抹,油彩画就这么成了。

然而让周菲难受的是,不仅要忍受知了无休止乱叫,黄禹安的魔音也如影随行。

“热成这样也是没谁了,咱这破地怎么弄的呀,照我说呀,这普天之下陌生人都该来咱这聚一聚,然后他们就‘熟’了...”

所以说做朋友这事也是够怪,有的人你是看他像看镜子,于是愿意和另一个自己做朋友,有的人天生是你的反义词,但是缘分却用红线五花大绑把你们捆在一起,按黄禹安的话说那就是友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周菲腼腆,公认的好脾气配合天生一张俊脸效果极佳,可能玉皇大帝觉得需要一个弥补他缺陷的话痨拯救他,于是黄禹安凭空出现,光荣接下圣旨,踏着七彩祥云来折磨他的耳朵。

又潮又热,日子过得也是难捱,其实真入了夜反倒还好,常常在窗边看见鹅黄的轮廓娇怯挂在天边,见了月亮不知怎地心就清凉不少,走在月下常常觉得曾也有过相同的夜晚,在相同的月光下,就这么慢慢踱着,却不是自己走,是和旁人一同的,细想又总忆不得那旁人是谁,只好作罢。

只是如今这样的下午才真正坐立不安,不止身上燥热,心中也隐隐烦扰,堆积许久的火气总寻思找个出口,对人发泄总不太公平,只好和自己过不去,找乱七八糟的怪理由刁难自己,来来回回较劲。最近愈演愈烈,常常被自己困住,那个明明在自己回忆里出现的人,怎么想看个脸都看不清?

黄禹安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他又犯了堵,拍拍他肩膀:“我去买水。”

黄禹安难得安静下来,蝉声却没停,叽叽喳喳好不闹心。茂盛的翠意下,石桌被遮住半面,风呼啦啦吹过,又俏皮得很,没什么清凉的感觉,倒是地上的投影,不知趣摇来摇去。

2008.3.11

三月,乍暖还寒,反倒让捂得严实的人不自在。

周磊羽绒服里套短袖的毛病一直改不了,没办法,天生像个火炉,除了手脚凉,身上像保温水壶一样,时时维持着热量。

屋里有了暖气,到底是不一样的,周菲不老实,在周磊身上蹭来蹭去:“哥,你发烧了?这么热?”

周磊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咬了口苹果含糊不清地念叨:“少动。”

周菲活力满满,跳下沙发绕房间跑了几圈,回来又撞在周磊身上:“哥我想骑车!”

冬的凛冽,在于四面八方吹袭来的风,任凭你用围巾手套棉衣,裹成粽子,有缝的地方,它就能趁虚而入。偏生雪没完全化开,地上踩着听得见水声,望天上是通透的蓝,视野中又免不了旁衬的树,并无绿意,只是那种挺拔的姿态,让人听见枯败之下柳叶抽芽的声音。

骑吧。

周磊调好车座的高度,扬扬眉。

周菲瞪着轮,兴奋地按铃,作为没戴帽子的后果,冰晶挂满头上,脸通红,细看又盖了成白糖状的薄霜,连着耳朵也变成了冻柿子。

很多年以后,周菲会觉得奇怪,那么滑的地,平衡感不算强的自己,就一下也没摔下去?

如果能从未来飞到这里,就算站在不太高的槐树下,他也能看见,在骑车的小豆丁后面,跟着他的哥哥,扶着他的后座,保护着他。

太阳明晃晃照下来,光线敲打在庞大的树干上,流转片刻移上去盖住树叶,又投到雪地里,终归是好看的,黄澄澄一片,映射着动人的锋芒。

2018.7.8

昨日太阳毒辣得很,直至夜里,大地暑意仍未完全褪去。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人睡不着觉便极爱胡思乱想,踢了被子,仍闷闷地热,翻身打滚,实在难熬。打开窗户,一阵凉风扑面,才教人清醒不少。

三天前,周菲在网上认识一个叫“许晓”的女孩,在B市一所大学读书,白天周菲上课,零星发来那几条消息,也就俨然石子投入湖中,没了声息。晚上能腾出空子,聊些有的没的,竟也合乎心意。

有时候,很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

她这么说。

周菲霎时愣住了,有种恍惚的迷离,像是不知怎么走进河中心,五官浸在水里,想挣脱却越发看见眼前是光怪陆离,几番颠倒,置身于海,细望是神秘的潜礁高悬于顶。

回过神,见又发来:最好大我三四岁,可以做知己。

修长的手指迟迟按不下去,实在被这种怪异扰得心神不宁,索性闭了眼不理。合上眼却又重复着刚刚似梦的场景,这次感受更甚,冥冥中伸出不知谁的手,抽掉他堪堪一副支架,这回彻底沉入海底。

女孩见他没了回复,打个岔移开话题。

对了,你前天答应唱两句京剧给我听,唱哪出戏?

很少有人知道,周菲会唱京剧。

迷迷糊糊地入了梦,飘回葱茏岁月另一头,也就十一二岁的光景,站在大院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排了一行,小板凳上老老实实坐着。这边瘦小的男生咿咿呀呀哼着小曲,眉目也顾盼生辉,神采奕奕。领头鼓掌的每次都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待周菲想细瞧他的容貌,连梦也模糊不清起来,混混沌沌便醒了。

现如今看着镜中人眼窝下淤青的黑影,着实后悔昨夜想得太多梦的太久。

“哥们,这是昨晚又做梦了?”黄禹安找位置坐下,递过来笔记。

没法从头到尾把来龙去脉解释,也只好沉默点点头,当是回应。

“好消息,”黄禹安神神秘秘凑过来:“我和沈姝仪在一起了。”

意料之中,并不惊讶,只笑笑。

吃着午饭,许晓那边发来语音,是“春秋亭外风雨暴”,唱的差强人意,看来前几天她说自己京剧唱的不好不是谦虚。

周菲认真录了下句“何处悲声破寂寥”还她,收了餐盘往回走,许晓又是一条。

你和从前比,是一点没变的。

这就让人不解了,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没有合适的话回给她,许是她打错了吧。

许晓看着发送出去的信息框,蓦地惊出一身汗,颤颤巍巍点了好久,按不中撤回。

你疯了吗?她诘问自己,没有做好任何说出真相的准备,就敢把这层保护膜戳破?

啊呀,发错了,刚刚那条是给我高中同学发的,实在不好意思啊。

周菲略略浏览,明白了意思,颔首一笑,心里没由来松了口气。

他是消去了无端的疑惑,许晓仍深陷其中。

凉夜,走在大学校园,形形色色人流涌过,难以言说的落寞潮水般打来。

盼相逢是真的,见不到也是;放不下是真的,回不去也是。

人生很长,她会遇见太多。她会见证许多月沉日升,静看燕飞来花落去,高山之巅有层云如岚,林深之处有幼鹿饮溪,万象万物皆是美是好,可这一切之中,都不再有她的周磊哥哥了。

她抬头能望见一轮月,月亮周围是圆状的惨淡的光,若隐若现。忽地想起他说,这个银环似的东西是风圈,若是扣住了天上无二的朗月,翌日是要有大雨的。于是就顺理成章忆起了,月色朦胧成翳,牵起手的他,指尖发凉。此刻抬头光晕仍是在的,环扣住银盘一如当年,并非她看花了眼,于是光和那月短暂地缠在一起,漂浮在纱幔似的云里。

他带给她的繁花遍野,在他走后,都变成一片荒芜,从此寸草不生。

2016.8.7

出去吃饭那会天彻底黑了,路灯晕乎乎投成影,向远处照着柏油路,望不尽的云层层叠着,又借了月亮的光,显出一些生机来。

三个人的影子就拉得有些长了,周菲在马路牙上贴边儿走着,有些困意席卷上来,粘黏着灌下去的汽水,没防备打出个嗝。

周磊拍了拍小孩儿的后背,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许晓原想留些面子给周菲,憋笑憋得好辛苦,忘了自己今晚也是胡吃海喝的主,一个不注意,响亮的嗝也溜出嘴边。

“下次吃饭你俩我可一个也不带了,丢不起这人。”

“我俩给你丢的人还少吗?”

许晓靠着周磊硌人的肩膀笑起来,声气不稳。

“捎带谁呢?”周菲忿忿不平。

“没捎带谁,就说你呢。”许晓刮了刮小孩儿的鼻尖,马上躲到周磊身后。

第一次知道许晓这个名字,是在偷翻哥哥日记的时候。没什么天雷勾地火,也没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就是素白的纸张,简简单单写着这两个字,闻到钢笔水幽幽的香,周菲忽然就明白了。

但是没有在一起,三年之中什么也没有过。理智太强,结成严密却阻隔在呼吸和心跳的网。讲实话周菲很羡慕这样能够举重若轻的人,抑或该夸装的太像,但有时候会好奇到底两个刺猬怎么突然互相亮出肚皮了,是想忍住不问的,好奇逼仄他开口。

周磊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片,桃花眼半眯着,凑近贴在耳边:“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等于白说。

后来到底是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细细讲了来去经过,有些荒诞。

散了场的同学聚会,哭的神魂颠倒也有,喝的不省人事也有,两个人走出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等红灯闪成绿灯那一刻,许晓说了句想看场电影。

电影院里丝丝冒着冷气,零星几个人,周磊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许晓身上,反正他是不怕冷的,于他而言,无所谓的举动。

有人却很感动,裹紧黑色羽绒服。电影是没心思看了,散场了并不着急走,就卡在过道上,背对着周磊:“谢谢你的外套。”

“客气。”说完往外走,都不带回头的。

可是中途忽然停住,望了一眼:“不走吗?”

背景音效是有些伤感的钢琴曲,荧幕上闪闪烁烁一溜人名,分辨不清,许晓忽地笑了一下:“你的手机链,我捡到了。”

周磊忽然想起自己丢失了半年的皮卡丘手机链,又听见许晓深呼吸,说了一句:“我存了一学期。”

周磊终于回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她的笑容模糊不清。

走近,皮卡丘摇摇晃晃,周磊握在手心。

2018.7.10

黄禹安到底还是出事了。

虽然嘴上念着“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其实是窝火万分的。

被自己的会长苏恪挖了墙角,几句甜言蜜语,几捧娇艳玫瑰,让沈姝仪彻底沦陷。

当即下战书,西街十字路口单挑,谁不去谁孙子。

晚修下课周菲听大家议论纷纷,才知道黄禹安跑出去打架了,明明答应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谁晓得是缓兵之计。

疯了一样追出去,下楼时狠狠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远远看见那人,垂着头慢慢走,其实是很心酸的。有些感情,不是付出了对方就有回应,很多时候,像并列站在一起的树,她可以和你装作亲密,根蔓却在地底死死拽住另一个的触须。

“来两个我也不怕你们,不过,被我打哭可不要喊着找哥哥哦,是吧,周菲?”

黄禹安先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回头看见周菲,随即一拳打上了苏恪的左脸,你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就闭嘴!

不分你我的扭打在一起,地上黑影扭曲着,嘴上也没停过,黄禹安骂:破坏别人感情,算什么男人!

苏恪勾勾唇角,你是男人,怎么不敢告诉你的好朋友他害死了自己亲哥哥!

就是这种感觉,在很多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心作痛,不知为何,不知如何摆脱,不论怎么转移自己的关注,模糊不清的记忆总是无声无息将他湮没侵袭,有如一个拍岸巨浪,几米外来势汹汹涌来,脱不掉,挣扎无用,清醒地迷失在波涛里。他一直在找,那个触发点是什么,梦里想看看不清的,想忆却忆不起的,直到听见那个词。

哥哥。

是殷红的血迹,凌乱的场景,可是也有如水的月色,冬日的暖阳,提到这个词,一切都朝他走来了。他是最糊涂的一个,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2018.7.2

十字路口,没有斑马线,货车撞来的时候,周菲呆在原地。

后来,他记得被人推了一把,回头看,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倒在血泊里的,不是叛逆的痴迷京剧成绩下滑的周菲,是成熟的温柔善良舍身相救的周磊。

难以言说是何等的心如死灰,他就这么从始至终护着自己。

周菲跪在地上,蜷缩起自己,脸上一片湿热,就是等待救护车的短短几分钟,他脑海里迅速回放了过去的十七年。

天旋地转后,再醒来,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脑中空空,太阳穴疼的实在难受,只有望见医院窗户外的月亮,才稍适安心起来。

2024.5.5

TJT
TJT  作家

最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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