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人

2020-03-24 10:51:39

奇幻

无影人

大耿问我:有个人马上要死了,你就在跟前,这时候你该干点儿啥?

我反问:谁?谁马上要死?是得了急病还是让车撞了?

大耿急躁道:别装疯卖傻,我说啥你就好好听着!不管这人为啥要死,你不想让他死,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继续反问:我为什么不想让他死?……嗯,我想想啊,打120?

大耿盯着我,一个个字地说道:你拉住他的手。紧紧拉住,不要松开。哪怕他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了,你也不要松开。你拽着他的魂儿呢,一松开,魂儿就散了。

大耿说完这些话就又陷入了昏迷,后来我就一直拉着他的手。

很久。

仪器早成了一条直线,生命的律动大概已经停止了好几个小时。可是我没有松开大耿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人来掰我的手指,还下死力气,大有不把我弄骨折不罢休的架势。

我对他们喊:我拽着他的魂儿呢!

他们就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

我是个普通人。白天我去上班,干着重复了一万遍的工作,程序运行到哪里会有小小的卡顿我都了然于心。在那卡顿的几分钟,我就去泡杯茶,四处转悠一圈。看着同事们熟悉的、死气沉沉的面孔,我有种又安全又孤寂的感觉。晚上我回到家,老婆端来老三样的饭菜,不等嘴巴里出现砂砾感,我就默默地把青菜根部还带着泥点儿的部分吐在桌子上。这时我心里又温暖又空旷,那种空旷就好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处可以躲藏。

我的生活可能有点死气沉沉。但我也曾是那种为了很微小的理由,都能保持很久好心情的人。大耿却并非这两者。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他,或者说,他不是我。我们拥有着相同的样貌也曾共用一个社会身份,可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切的开始,平常得毫无仪式感。是个冬夜,我加班到很晚。

地铁卡消磁了,我错过了末班地铁。

其实我完全可以在人工售票窗口补买一张票,当时排队的人也并不多。我也不知究竟为何我会执着地在闸口尝试了几十次,直到被工作人员请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地铁开走后,我徘徊在冬夜的街头良久。除了打车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比如我可以走回去,可能需要花上三四个小时,体力方面我并不担心,但这样做未免有点儿惊世骇俗了,还有可能冻感冒。我也可以回到单位混一夜,因为我有单位的钥匙,只要从地下车库的出口走进去坐电梯就可以。但我要怎么跟老婆解释呢?说我为了省打车费而夜不归宿吗?想到这里,我眼前已经浮现出老婆那咄咄逼人的样子,甚至她尖利的嗓音都在猛戳我的耳膜了。

但是打车真的很贵,我很肉疼。车费差不多正抵我今晚的加班费。那么我这加班就毫无意义了。我思考着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我要住得离单位这么远,或者说为什么我要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班。还有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出现,我是应该换工作还是搬家。想了很久,结论是——我既不能换工作,也不能搬家。

想完这些问题,我终于扬手拦停了一辆车。

归心似箭或者说冻得半死的我,第一次拒绝了司机提出的再带一位乘客拼车的请求。这无疑是一个会让我后悔不已的决定——从回忆的角度去看一件事,智商的确会有一定提升,但这毫无意义。

路程很长,司机一言不发。到达目的地后,我发现我所有的电子支付方式居然都出了故障。于是我只好给老婆打电话,让她到小区门口来付钱。打电话之前,我尝试了很多次扫码,都没有成功。不愿打电话,是因为我和老婆正在冷战,我可不想开口认输。

但是,电话没有打通。不是无法接通或者不在服务区,而是完全没有任何声音,手机就像卡在了拨号界面一样。

司机押着我向我家走去。这么形容可能有点儿夸大其词,但上楼梯的时候,我感觉他呼出的热气都扑在了我的臀部。

我拔出钥匙开门,门打不开。

钥匙插进锁孔时,完全没有应有的手感,而是一种仿佛插入了虚空的感觉。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一切大概只是一场噩梦。

在一本被我翻烂了的《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先贤有言,梦见地铁代表焦虑。在一众交通工具中,弗贤偏偏挑中了一个在其的时代并不普及、但显得很是洋气的来举例,这让我突然想到那本购于二手书摊的书也许是某位本国读书人的代笔。这种微妙的心境,非我泱泱大国之民很难体会。

不过,如果我是在梦中,那么考证这本书的真伪便毫无意义了。那一刻,我倒很希望自己是在梦中,因为梦总有醒来的时刻。从噩梦中醒来,是一种最彻底的逃离。遗憾的是,人生并没有这个选项。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问我:诶!这是你家吗?

我点点头。

于是,他抡起拳头,不待我阻止,便邦邦邦地砸起门来。

门很快被打开了。来开门的是大耿——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管他叫大耿,我也还不是小耿——所以,应该说是我自己——不,应该说是另一个我。

大耿的震惊不亚于我。他穿着我的睡衣,脚上踢拉着我的拖鞋,嘴上有牙膏的沫子,手里还拿着我的牙刷。

然而他的震惊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我听见我老婆带着睡意的喊声从卧室传来:是谁啊?

大耿答:敲错门的!然后压低声音,指着那司机,问我:这人是谁?你是惹了什么麻烦吗?

我还在震惊中,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司机比我爽快:车费189,外加误工费,您给个整数儿就行。

大耿返身从我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里,抽出我的钱包。拉开夹层,里面有一张废卡,套着卡通图案的卡套。他取出卡套,然后抽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两张一百块。

司机拿了钱走了。

我迟疑地从自己外套的兜里掏出了钱包。那两百块我都已经忘记的私房钱,就藏在那个卡套里。

两个我,两个钱包,两个两百块。

大耿盯着我,我也死死盯着他。不知为什么,我清晰地感受到,我闯入了他的生活,而不是他取代了我。大耿的眼神很难形容,但其中的悲凉难以掩饰。

他对我说:你不要怕,也不要多问。说着,回头向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要不,你先去楼下网咖待一夜,明早我们再详谈?

我看着大耿的眼睛,不知为何,我完全按照他的话做了。

网咖里很暖和。我坐在那里发呆。这是不是什么真人秀之类的恶作剧呢?但是谁会把一个无趣的中年理工男当做目标呢?或者有人克隆了我?现在有这种技术了吗?但我有什么需要被克隆的价值呢?我思来想去,脑袋越来越昏沉。但感觉刚刚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就被推醒了。

我睁开眼睛,大耿站在我面前。我立刻睡意全无,问:几点了?

大耿答:早上九点半。

我急道:糟糕,我的全勤奖!

大耿忍不住笑了:我已经请了病假。

我更急了:病假?!

大耿笑笑:有一部分的我,跟你的想法是相同的,所以我既能知道你怎么想,又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突然使劲捏住大耿的脸,用力拉扯着他脸上的皮肤。

他龇牙咧嘴地说:这脸是真的,不是硅胶化妆!

我问:你……是谁?

大耿捂着腮帮子答:耿天旭啊。

我再问:那我是谁?

大耿答:也是耿天旭啊。

我继续问:那……耿天旭是谁?

大耿答:是你。

我问:不是你吗?

大耿摇头:是不太好区分啊。这样吧——以后我是大耿,你是小耿——这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问: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大耿点点头:你是来接替我的,我想,我的时间大概是到了。

我感觉发根都竖了起来:接替?

大耿问我:你都记得些什么?关于你自己?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没忘记过什么事儿,从七八岁到现在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

大耿追问:七岁还是八岁?

我陷入了回忆。

大耿继续追问:想想你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大概就是我做手术的事了吧,七岁半,记得疼,还有一种很甜的药水,每次我都抢着喝。

大耿盯着我: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般人最早都会记得三四岁时的事。

我挠挠头:我笨呗。不过,三四岁的事,仔细想也能想起来,就是不真切,好像不是我自己的经历一样。

大耿摇头:你那些清晰的记忆全部来自我的经历。七岁半开颅手术前的经历,对我来说已经不清晰,所以对你来说更模糊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耿答:因为,你是来接替我的。

我问:你说的接替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大耿点头:当然。

我疑惑道:可是……我的记忆……

大耿接话道:那是我的记忆,你只是“下载”了我的记忆。

我问:那么……是谁给我下载的呢?

大耿笑而不语。

我急了: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就是真的?

大耿答:等接替你的那个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寒毛直竖:那是……什么时候?

大耿有些烦躁地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咱们这种接替在时间点上肯定出了毛病。一般来说应该是无缝衔接的,所以这种事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我突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马上明白了,这份默契让我害怕:没错儿,两个身体。等我的时间到了,你得把我这个身体销毁掉。

我问:你也销毁了上一个你吗?

大耿沉默了一瞬,继而点点头:我把他的尸体推到医院后面的臭水沟里去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你可别学我啊——后来尸体泡得很不好看。爸妈还去看了,他们根本都没有想到那是前面那个我。

我问:可是,我怎么没有这些记忆呢?

大耿答:我的记忆也不是全部都能被你下载的,还是会有所保留的。你记得吧?后来我出院回家后,发现我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个盒子,里面藏着很多古怪的小玩意儿,但是没有一个我记得来历的。

这事我的确有印象。我疑惑道:所以我在今天之前是不存在的吗?

大耿顿了顿:是的。

我努力回忆着:可是,我记得这么多事……这么多……

大耿打断我: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是个急性子,而你,是个慢性子。

我问:这又说明什么呢?

大耿答:想想初二那年你打的那一架。

我马上捂住右肋:想起来了。

大耿笑:现在想起来还疼吧?肋骨太难长好了。你想想,如果是你,当时你会跟他们打起来吗?

我仔细想了想:一个打四个,我应该不会。

大耿又笑:这不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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