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周围有许多树。
且不说田野间随处可见的各类矮松,仅是桃,李等果树就有近二十棵。这些果树大多是几十年前爷爷亲手栽种,大半个世纪的风雨没能吹灭它们扎根于此的决心。它们就在那儿,任日光晒它,雨雪击它,任各种虫子侵它蚀它,它只保持沉默,从不言说。
孩子们是最爱它们的。攀着粗壮的树干只窜两下,便稳稳立于分叉的枝头。寻一个舒适的躺姿,垂下两条腿,在空中晃荡;馋了一伸手,拽下一颗青涩的果子,径直塞进嘴里,各种味道一起迸发。尚小的弟弟妹妹无法爬上,只眼巴巴瞧着哥哥姐姐,软软的唤一声,一颗大大的果子便被摘下,在衣上反复擦拭,递送给树下伸着手的小人儿。
最爱的是一棵桃树。不同于其他挺拔的直木,像是为了特异于世间,这颗桃卧在一个略斜的陡坡,斜着向上,本应秀直的主干形成一个天然的躺椅。当时盛行《西游记》,孩子们的英雄都是能腾云驾雾的孙悟空,每每摘桃,总会想是否会有一个自称土地的白发老头从土里钻出,阻止我们。那棵桃便凭添了几丝神秘感。
桃一年开两次花。一次胭脂红,一回素净白。红在一年最好的时令——春季。信使花信风传来远方阿哥的思念,阿妹便带上娇羞的艳红,胭脂轻抹,青眉一挑,一个俏生生的姑娘伫立守望。有时会忍不住遐想:这棵桃莫不是同山崖上极力远眺的望夫石一般,皆由痴心女子所化,不然,何故红了枝头?寒风泠冽间,桃会再次开花。那花是移接的,从云端。素素净净的六瓣花悠悠飘下,点缀整个光秃的枝桠,一夜风来,一树花开。呼呼冷风声中,隐隐传来一声坚定的誓言:风雪落满头,就当与君白首!好一个不惧风雪的痴情人!
风雪掩不住女子的痴情,思念却会压垮她。春日里娇俏的红终是郁结成心结,冷青着脸,挂于树枝,渐被磨去青皮,一半红,一半青,说不出的风情。还是那让人又爱又恨的风呵!将之打磨得通红,像凝结而成的血珠,红的刺眼。有一年思念实是太重,竟生生将树连根压下,又或许是忍受不住日复一日的等待,终是决定去寻他,却忘了早已消失的双腿,也忘了问问他在何方。爷爷找来铁丝,将桃树扶起,牢牢地绑在邻边的高大乔木上。爷爷伸出干枯的手,一下下的抚摸着桃树,似是安慰为情所困的女儿,悠悠叹口气,脸上满是无奈。那年的风刮得很响,不甘心的咆哮。远嫁的姑姑领着小表弟赶回家中,房里烧着很旺的火,烤的人心里暖暖的。第二天才发现,桃树上堆的白雪比往年都多,可今年明明有乔木遮着,大家不解,纷纷诧异雪是如何飘上去的,唯有爷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桃是在第二年枯的。那一年春日桃换上了更为鲜艳的红,像燃烧的火。人们都说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花期也比往日长,旺火足足烧了近两个月。夏日却未结出预期的大片桃,就连本该葱绿的叶也逐一掉落,像日薄西山的老妇,掉落了三千青丝,在夏末秋初,终成枯木。他们同爷爷商量:砍了当柴吧!能烧个几日呢。爷爷愣了愣,回了句莫名的话:“他还没回来。”兀自起了一阵暖风,在爷爷两汪海里荡起涟漪。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了几千里的他乡。奶奶打来的电话里逐渐多了对爷爷的抱怨:“你爷爷疯了,不时去摸一哈那棵烂桃树,晓不得有啥子好看的。”待我回到家,已是半年之后。吃过午饭,爷爷溜达着出去了,奶奶啐了一口,疯子,便接着忙碌。我悄声随着爷爷的脚步,果然在桃树旁看见了爷爷。一如奶奶而言,爷爷不时伸出手,拍拍桃树,却始终凝望着远方出神。偶有路过的暗声嘀咕:老爷子魔怔了,竟被一棵破桃牵走了魂儿。
我没有上前打扰爷爷,我知道,爷爷活得比谁都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