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染(下)

2020-08-10 15:04:34

古风

5.惊变

唐染的婚期被迫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门遭到了炸药的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子。在严密的防御下,这名袭击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内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更为奇怪的是,袭击者并没有选择如藏书楼、试炼室之类堡内的重要目标下手,爆炸的目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普通房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泄愤。偷袭者最后没有被捉到,只是唐染总觉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个月后,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确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觉得舒适惬意,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另一个人的脸,但那张脸在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越来越模糊,终于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

而这一年,唐门对霹雳堂的战争也稍微占据了一些上风,虽然总体上还处于劣势,但差距已经缩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联姻果然是好处多多。王老爷子虽然早已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他当年庞大的关系网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门利用起来。

与之相反的坏消息是,朝廷对异族的战争再次以失败告终,割让了大片土地,不过这个消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相对显得遥远一些。中原如此广大,割几块地好像也没什么。

武林盟主倒是很认真地和各大派掌门商议了一下武人们组建义军的事宜,但此事商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结果义军还没来得及组建呢,仗已经打完了,计划只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觉这两年自己在掌门的位置上做得还不错,至少比前三年要进步了许多,唐恒对他的批评训诫也慢慢减少了一些,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同寻常的挑战因此降临了。

“你说什么,弹劾掌门人?什么意思?”唐染很是吃惊。

“意思就是说,有人认为你在掌门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们唐门的确遵循着很严谨的血统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掌门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里有人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当不起掌门的称号,可以提出弹劾;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人认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释说。

唐染搔了搔头皮,并不显得慌张,唐恒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看起来,至少你面临大事时足够冷静,有那么点掌门的派头了。”

“我不是冷静,”唐染老老实实地说,“如果真的有人弹劾我,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长叹,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细节很快弄清楚了。弹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谱上的侄子,但实际上年龄比他还要大很多。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岁,是唐门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很响亮的一位人物,凭借着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经让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

唐嵩的父亲在唐门与霹雳堂的争斗中丧命,所以他对霹雳堂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发动全面攻击。

可惜此时的掌门人是唐染,近百年来最没用的掌门。唐染在掌门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门和霹雳堂的力量对比倒了个,这让唐嵩的复仇宏愿愈发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换一个更强硬的领导者。

按照唐门的族规,弹劾一旦提出,就将在所有唐门子弟面前公开,然后大家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此事。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过半数的人支持弹劾,被弹劾的掌门就得退位让贤。

唐染并不是很在意,某种程度上,他还隐隐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赶下台。不当掌门也好,他想,回家陪着妻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我的儿子也不必被培养成掌门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然而令他极度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赞同弹劾的人并不多,距离一半人数还有相当的距离。普遍的说法是,唐染虽然能力不够强,但毕竟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唐门做事,别无二心,何况这两年唐门的颓势也渐渐有了起色,没有必要撤换他。

“你的性格的确有点不可救药,但有趣的是,正是你的性格帮了你大忙。”唐恒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你下台么?不是因为你多么有魅力多么受人欢迎,只不过是你在位的这五年,受到家规处罚的人还不如你父亲在时半年的人数多。”

“我确实不太喜欢处罚人,总是心软。”唐染点点头。

“而唐嵩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人们自然要掂量了,如果唐嵩上台,也许还不如你在的时候好呢——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

“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唐染若有所思,“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我有这样的好处呢。”

既然这样,那我就接着当掌门好了,唐染想。五年掌门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随遇而安,或者说,逆来顺受。

他这么想着,独自一人来到藏书楼。他来到了第九层,站在最开阔的那扇窗户前,眺望着远处徐徐坠下的夕阳。五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他的二哥唐倾就从这扇窗户跳了下去,摔成一摊肉泥。

第九层存放的都是一些很偏门的书籍,平时基本无人来此,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仍然难掩那一股尘土的气息。唐染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他的视线无意中向上一瞟,发现在窗户上方的墙壁,有一根凸出在外的铁钉,铁钉上挂着一块破碎的布条,看来已经非常陈旧,至少得有好几年了。

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挂着一块碎布条?唐染抬头看着这根铁钉,脑子里模模糊糊想到点什么,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很轻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他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会跑到这层楼上来,于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唐染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腿上一麻,低头一看,一枚唐门的银针正钉在大腿上。他张开了嘴,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大腹便便的妻子正在充满担忧地看着他,见到他睁开眼睛,才长长松了口气,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一旁的唐恒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唐门可能出现了内奸。”

唐恒告诉唐染,他能捡回一条命来,全凭侥幸。就在他被袭击的时候,两名唐门弟子即将出发执行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因为时间很紧,所以他们被批准直接到藏书楼上去找唐染,结果正好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掌门人。

当时他的脸色已经得乌青,倘若再晚一炷香的工夫,脸色转黑,那就无药可救了。唐染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

“那枚银针是直接从试炼室偷出来的,所以查不到发针人是谁,”唐恒说,“现在长老们有两种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霹雳堂派出的内奸,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你的观点是什么?”唐染问。

“霹雳堂不会暗杀你的,因为老实说,由你来当这个掌门,对他们有好处。”唐恒直言不讳,“所以我认为,这是唐嵩眼看弹劾你不成功,于是铤而走险。”

“唐嵩?”唐染心里一沉,“同为唐门中人,他居然会那么狠毒。”

“可我们没有证据啊。”唐恒说,“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对付他,所以你仍然处于危险中,现在除了加强对你的保护,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自己没什么关系,”唐染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到她,能不能先把她送回到太原府住一段时间,躲开这次的危险?”

“可以,我会派专人保护她回去的。”唐恒回答。

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唐染稍微松了口气。相较而言,他自己并不是如何怕死,但妻子的安危一直挂在心头。尤其现在,他已经快要有自儿子了。

他安心地在唐家堡里等待着唐嵩的下一次暗杀。但这次唐恒安排的护卫十分到位,而唐嵩毕竟也是唐门中人,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一个月过去了,第二次暗杀并没有发生。弹劾的投票按期进行,唐嵩仅仅获得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支持,所以唐染的掌门之位可以继续下去了。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唐恒也终于松了口气,“来,喝一杯。”

唐染并不爱喝酒,但他不想让唐恒不高兴,于是接过了杯子,看着唐恒往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杯子举到嘴唇边,还没喝入口,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进来!”唐染放下酒杯,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掌门人,不好了!”进来的唐门弟子带着哭腔,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夫人出事了!”唐染猛扑上去,一把揪起对方:“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霹雳堂了?”唐恒也赶忙问。

“不是霹雳堂……”弟子慢慢说清楚了所发生的事。倒真和霹雳堂无关,护送夫人的车队刚刚出川,遇到了两帮江湖豪客火并,似乎是为了争夺某地的贩马生意。

唐门的人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于是选择了绕路而行,不料刚刚绕开没多久,那场火并就升级了,激烈的厮杀中,几匹烈马受到惊吓,沿路狂奔而逃,恰巧冲撞进了唐门车队,把夫人的马车撞翻了。

“夫人怎么样了?”唐染大吼着问,两只手几乎快要把那名弟子肩头的肉抓了下来。

“夫人受到撞击,早产了。”弟子哭着说,“婴儿活了下来,但是夫人……夫人……没有保住。”

唐染两眼血红,放开了这名弟子,脑袋里一片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思想都被什么力量驱逐出去了。唐恒扶着他坐下,他便乖乖坐下,却仍然做不出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才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晕了过去。

这之后的三天里,唐染一句话都没有说,每天只是呆在房间里,陪着那个初生的婴儿,也就是他的女儿。

整个唐家堡都为了掌门夫人的去世而服丧,唐恒几乎一有空就过来看他,但他在唐恒面前也是神情木然,说不出话来。唐恒很忧虑,不断地对他说:“你要想开些,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为了你的女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唐染仍然没有回答,但是三天之后,他却有了一些古怪的举动——他开始动手为女儿做玩具。唐恒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有事要做,不至于寻死了。

至于唐嵩,大概也知道掌门夫人的死毕竟因自己而起,始终没有去探望过唐染,即便是掌门夫人的丧礼,他也托病没有去。所有人都有着近乎雷同的心思:掌门人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不过总算还好,唐染还是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了。时间慢慢流逝,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唐染看起来已经基本回复了常态。虽然眉眼里还带着几丝悲戚,但他已经开始重新打理掌门事务,说明他已经决定把生活扳回到正轨上来。虽然人们都认为,他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还是个年轻人而已。”唐恒仍旧安慰他说,“生活的路还长,日后再续弦也就是了。”唐染每次对这种话题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到了女儿百日的时候,向来不喜欢铺张的唐染出人意料地为女儿举行了一个庆祝百日的盛宴,邀请了家族里所有的重要人物参加,唐嵩也在此列。

现场的气氛相当热烈,人们都看出唐染今天心情不错,自然要努力帮助他维持这样的心情。唐染怀抱着满百天的女儿,手里拿着一条竹节蛇逗弄着她,在筵席中穿来穿去,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

经过唐嵩身边时,唐嵩的表情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站起身来道贺,唐染的微笑不变,和他寒暄了几句,忽然叫道:“哎呀,这小东西又尿了!”他顺手把竹节蛇递给唐嵩,唐嵩接了过来,突然之间,唐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唐嵩倒在了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面色变得乌黑,显然中了奇毒。再仔细看,可以看到那条竹节蛇竟似有生命一般,正用毒牙咬在他的虎口处。

唐染把女儿交给丫环,来到宴厅正中央,一字一顿地说:“叛徒唐嵩,勾结霹雳堂,已被我处死。”

人们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宴厅外走进来一个精干的年轻弟子。他没有搭理其他任何人,径直走向唐染,向他低声汇报了几句什么。唐染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川东青马牧场已经被收为唐门的分支,”他高声宣布说,“川东铁枪会不服从唐门的收编,已经被灭门。”

人们的惊骇程度进一步加剧:川东青马牧场和铁枪会,正是那起导致掌门夫人丧命的大混战的当事双方。大家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在过去的一百天里,唐染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看着唐染的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随意与轻蔑,而是混杂着尊敬、钦佩和恐惧。

6.铁腕

在短短的时间里,唐染带给了人们接二连三的意外,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曾被视为最无能的唐门掌门人,身上已经起了一些令人敬畏的变化。他那些曾经消耗在制作无用玩物上面的智慧,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掌门事务上。

他开始请长老们向他传授各种江湖知识和谋略,又跑到藏书楼里大量翻阅那些记录兵法和战争的书籍。他头一次认真阅读了与霹雳堂相关的全部资料,直到能倒背如流。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唐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有一天他回到房里,因为实在太疲倦,不小心碰翻了一口箱子,箱子里掉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五六年前他一直在苦心钻研的那只木鸟。

一只木头鸟,怎么可能飞起来呢?唐染想。他随手把木鸟扔在了桌上,第二天它成为了女儿手里的玩物,虽然不能飞,但能在手掌里扑棱翅膀,终究还是件挺精致的小玩意儿。

这一年,唐染二十一岁。

唐门和霹雳堂的交锋渐渐成为了武林中人关注的焦点。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残酷。尤其是唐门的掌门人唐染,在前几年近乎打盹儿的情况下,忽然亮出了他的獠牙。

在他的带领下,唐门的势力开始惊人地扩张。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势,仿佛一辆巨大的战车,要从一切阻挡他的障碍物上呼啸着碾过去。

往日唯恐唐染不够强硬的唐恒,此刻却忧心忡忡,不断劝诫唐染注意分寸。在他看来,战争固然是战争,但把战争变成吞噬一切的泥潭,决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去年我们损失的弟子超过了之前三年的总和,”唐恒说,“这样下去,我们两家消耗过大,可能会被旁人趁虚而入。”

“他们会,我们不会。”唐染胸有成竹,“这两年我们的扩张速度比损失速度更快。”唐恒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霹雳堂也意识到,这个过去他们看不起的唐门掌门人,已经成为了心腹大患。半年之内,他们策动了三次暗杀,但唐染在自己身边布置的防御极严,霹雳堂每次都白白折损人手。

第四次暗杀到来时,唐染巧妙地布了一个局,利用一个精心培养的替身顶替自己活动,引出了霹雳堂的杀手。但这一次,其中的一名杀手相当顽强,这名杀手在唐家堡奔逃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炸死了九个人,伤了三十多个,最终才被擒获,押到了唐染身前。

唐染凝望着这名杀手,慢慢走到对方跟前,摘去杀手脸上的蒙面巾,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又见面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来杀我的人会是你。”唐染说。说话时,两个人正在唐家的地牢里,唐染坐着,而路语谣被镣铐铐住了四肢。

“我也没想到我会有专程跑来杀你的一天,”路语谣一笑,“上一次跑来见你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后来你成亲了吗?”唐染问。“何必明知故问。”路语谣说,“从你这几年的表现来看,霹雳堂就算死了只猫,恐怕你也一清二楚。”

唐染耸耸肩:“我不过是想找点话题和你聊聊而已。我当然知道你父亲给你订了亲,但你把新郎打了一顿,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也不算打他,只是我想试试他的功夫,而结果令我很失望罢了。”路语谣摆摆手,带动镣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准备什么时候杀死我?”

唐染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我完全可以用你作为人质,向你的父亲要挟……”“你不会的,”路语谣打断他,“你一定会杀死我。”

“为什么?”唐染问。路语谣直直地盯着唐染的眼睛:“因为我会令你软弱,而这种软弱是你要尽力屏弃的。”

唐染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路语谣身边,坐在了地上,声音变得很低沉:“你不但了解过去的我,也了解现在的我。”

路语谣的语声很沉静:“还记得我许诺过什么吗?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会杀你。但昨晚我自己打破了这个许诺,如果你真的进入我的攻击范围,我一定会炸死你,因为你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

“其实我还在软弱,”唐染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来看你。有时候我很想变成另一种人,又不知道那样是否值得。”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路语谣说,“人总是会慢慢变成自己不愿意变成的那种人,然后很快适应,很快习惯,并且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初的目标。可是你还记得你最初的目标么?”

唐染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囚室门口,停住了脚步:“大概是一只永远都飞不起来的木鸟吧。"

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着和路语谣的两次夜会,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以为快要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但事实上,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得那么清楚明晰,就像是用刀刻在心上的一样。但那时候的懦弱少年和那时候的明媚少女,终于都被时光所吞噬。

7.终章

一直处于下风的霹雳堂在第四次暗杀失败之后,终于认识到了危机。霹雳堂开始想尽一切方法寻找盟友,为此不惜以他们赖以生存的火药技术来交换。于是霹雳堂在短期内新添了若干盟友,声势大振。

这一年刚开春时,太原府王老爷子寿终正寝了。王老爷子是武林名宿,唐染更是他的孙女婿,自然要前往吊丧。这时候唐染的身份已经和当年赴会少林的那个懵懂青年截然不同了。当他踏入灵堂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即便是王老爷子的丧事,唐染身边仍然有几个保镖寸步不离,然而到了下葬的时刻,按规矩只能由最亲近的家中人护送着棺木进入墓穴,那四名保镖仍然贴在唐染身后,这让唐染的岳父终于忍无可忍。

“贤婿,这四个人不能再跟下去了。”岳父说。

唐染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保镖们离开了,剩下的至亲们护送棺木下葬,然而就在棺材已经放入土坑、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棺材板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响动。

“快躲开!”唐染大叫一声,伸手推开站在身边的岳父,人们刚刚跑出两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

这起爆炸带给唐门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尽管霹雳堂矢口否认,但大量证据还是证明爆炸是霹雳堂所为。

在一位武林名宿的丧仪上搞爆炸,尤其是把炸药放进了棺材里、令王老爷子尸骨无存,这样的作为实在是超越了寻常的江湖争斗的范畴,激起武林公愤。消息传出,霹雳堂的盟友走了一大半。

坏消息则是,唐染在此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对于唐门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让人们完全没有心情为霹雳堂的衰败而欢欣鼓舞。与唐夕受伤时如出一辙,川内甚至川外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唐家堡,他们的运气不错,唐染虽然伤重,但比唐夕的情形稍微好一点,至少死不了。

尽管死不了,情形还是相当糟糕。四肢受损犹在其次,关键问题在于,一块被炸药崩出的金属片嵌进了他的脊椎骨里,他瘫痪了。

之后的几年里,这场变故的深远影响才终于显现了出来。霹雳堂虽然一时失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中不断有新的帮派涌现,新的帮派需要靠山,而霹雳堂来者不拒,他们的声势益发壮大起来。而由于王老爷子的去世,唐门却失去了不少的盟友。

但对唐门最致命的打击在于,唐染在瘫痪后失去了往日的威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再也没能为唐门出谋划策,人们怀疑那剧烈的爆炸可能震坏了他的脑子。

而按照唐门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的幼女并不能继承他的位置,于是唐恒和长老们重新推举了另一位掌门人,出身于旁系的掌门人,千年来唐门只传嫡系的门规在唐染这里画上了句号。他成为了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唐门掌门人。

册立新掌门的那一天,唐染并没有叫人把他抬去观礼,而是始终沉默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眼看着不满四岁的女儿在屋里玩耍着他少年时候制作的那些玩物。远处传来阵阵象征喜庆的鞭炮声,但那声响再也与他无关了。

仪式结束后,唐恒来到了唐染的房中,他让丫环带着小女孩儿出去玩,然后坐在了病床边,忧虑地看着唐染。

“唐门的血统论终于可以作休了。”唐染忽然说,“当年你一直坚持着必须由嫡系来出任掌门,现在你难受吗?”

“没什么可难受的,”唐恒说,“事物走到它应该走到的位置,总有原因,我们只需要接受结果就行了。”

“比如我现在变成一个废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种结果?”唐染死死盯着唐恒,语声中充满着深沉的恨意。唐恒皱起了眉头,看着唐染的脸,慢吞吞地说:“你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不只一点,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唐染回答,“但我们不妨一件一件地说。棺材里的炸药,是你偷偷替换的吧?”

唐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的,我猜到了你在棺材里布置炸药以陷害霹雳堂的阴谋。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隐忍不发,却背着我们所有长老作出这个决定,就是想要一击致命、彻底置霹雳堂于死地。但你没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你的行动。当我发现了你的计划之后,我明白你的决心已定,所以我也只能下了决心。我偷换了里面的炸药,威力加大了三倍,本来打算当场把你炸死,没想到你真是命大,最后还活了下来。”

“作茧自缚啊。”唐染的脖子轻微摇动着,那是他现在能支配的为数不多的身体动作,“我自己定下的计谋,最后却害了我自己。事后想了很久,除了你,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唐恒说,“我一直在帮助你,支持你。”

“你所帮助和支持的,是过去那个软弱无能的唐染。”唐染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光迸出,“那个唐染能够维持唐门的弱势,你当然要扶持;可当你发现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后,你就改变了主意。这几年,唐门虽然表面强大,却好几次被霹雳堂偷袭得手,背地里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也是你。从头到尾,你想要帮助的不是唐门,而是霹雳堂!”

“我这么做,当然有我的原因。”唐恒低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唐染打断了他,“长久以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而当发现我不是傻子之后,你就开始想办法阻止我,甚至不惜杀死我。我们是亲兄弟啊……”

听到“兄弟”两个字,唐恒霍然站起,面色大变。唐染咧嘴一笑:“你当年自作聪明地给我看你手臂上的伤疤,却忘了我记性很好,可以过目不忘——它们的形状总是在变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唐染问,“为什么你要装死?为什么你要假扮成唐恒一直呆在我身边?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的二哥?”

唐恒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有那么一刻,他目露凶光,似乎想要立即动手杀死唐染,但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唐恒苍老的容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着唐染的面从藏书楼跳下悬崖的人。这是唐染的二哥,唐倾。十年来,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死去了,但他还活着。十年来,他把自己藏在唐恒的面具之下,尽心尽力辅佐着唐染,又亲手替换炸药,把唐染变成了一个废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唐倾问,嗓音也恢复如常。“还记得我被唐嵩用毒针偷袭的那一次吗?”唐染说,“在袭击发生之前,我正站在你曾经跳下去的那扇窗户旁边。我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唐倾问。

“窗户上方的木板上,有一根凸出的钉子,钉子上挂了一根布条。”唐染说,“根据我的记忆,这根布条来自于你跳楼那天所穿的衣服。但是你跳楼,应该是从第九层坠落,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在比第九层更高的地方被挂破?”

“是我太疏忽了,忽略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唐倾叹了口气。

“当时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在什么情况下,你的衣服会在高处被挂破呢?答案是唯一的:在跳下去之前,你首先借助着绳子之类的东西向上攀升了一段。可你为什么要往上攀升呢?九层楼加上悬崖还不够你自杀的高度么?我再继续想下去,忽然间就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太小看你了。”唐倾摇摇头。

唐染重伤后身体虚弱,说了这么多话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但他还是坚持着往下说:“你根本就没有往下跳,你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藏书楼顶上垂下了一根绳子。当你扑到窗前时,你没有往下跳,而是抓住那根绳子,翻身到了楼顶——你的衣服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挂破的。可是既然你没有跳,摔在悬崖下的尸体是谁呢?你能告诉我是谁吗,二哥?”

唐倾闭上眼睛,眼角隐隐有泪花:“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大哥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我偷偷挖出了大哥的尸体,给他换上了一件和我所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把他的尸身背到了九层,放在了楼顶。第二天,当我顺着绳子爬上去之后,再把他的尸体……他的尸体……扔了下去。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跳崖自尽了。”

“看起来,作践死者的尸体不只是我的独创。”唐染讥讽地说,“在这之后,你制作好了以唐恒的脸为模具的人皮面具,反正他是一个离群索居很久的老头子,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脾性了。”

唐染继续说:“可无论怎样我都猜不到你的动机。以你的本领,自己做掌门绰绰有余,为什么你要扮成唐恒培植我?你又为什么只肯培植一个无用的我,而等到我能够挑起大梁的时候,就谋害我?二哥,你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唐染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脸上却仍然阴沉着没什么表情。唐倾重新坐到他身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也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让霹雳堂被毁掉,霹雳堂必须要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唐门就可以死而霹雳堂不能死?”唐染逼问。

唐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为了保留对抗异族的最后一点希望。”

“异族?”唐染一愣,这才想起异族存在的事实,想起自己所参加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但对他而言,异族显得太过遥远。

“我和大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从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倾缓缓地诉说着,“大哥从少年时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掌门之位,光大唐门,消灭霹雳堂,我却没有这样的志向。我只是对武学充满热情,喜欢结交朋友,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们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卓着,却个个都武功高强,而他们总是出现的地方,是抗击异族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帮人,”唐染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他们义薄云天热血过人,也有人认为他们自甘堕落,去做朝廷的鹰犬。”

唐倾微微一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在乎身外的名声?那时候我和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江南霹雳堂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组织,但他们的火药技术,独步中原,也许是未来抗击异族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唐染问。

“异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但如果能把原本霹雳堂秘制的火器大规模生产出来,以武林人士为主体武装出一支军队,就有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决心暗助霹雳堂?”

唐倾苦笑一声:“我的决心,是被大哥逼出来的。当时我的内心始终犹豫不决,毕竟唐门和霹雳堂百年来势不两立,我不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们尽力而为。但我没想到,大哥一直在怀疑我的动向,他跟踪我、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后,他就以此威胁我,要我永远离开唐家堡。”

“这是为了什么?”唐染不解。

“为了掌门之位啊。”唐倾喟然长叹,“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门之位为他的目标,我自然就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门。我没有办法,只好故意假手霹雳堂炸死了他。”

“这么说,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倾摇摇头:“不能说安排,只是临时起意。当我把那名霹雳堂的奸细打倒后,我看出他嘴里藏有物品,却故意不说破,反而向着大哥的方向走过去,以便引他发弹。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躲闪得稍微晚一点,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自己做掌门,而非要装死让我上位呢?”唐染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怕我意志不坚定。”唐倾迟疑了许久才回答,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毕竟这不只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是生我养我的家。而站在你身边,能够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我是个没用的人,唐门在我手里一天天弱下去,也不会招人怀疑,对吗?”唐染尖刻地问。唐倾垂下头:“但我没有想到一桩意外会那样剧烈地改变了你。你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除掉你才行。”

“那么现在呢,你如愿了么?”唐染脸上讥讽的意味更加浓烈,“经过十年的努力,他们贡献出了他们制作火器的秘方了吗?”

唐倾神色暗淡,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们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参加过天下掌门人大会,也应该知道,这个武林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霹雳堂如是,唐门何尝不是这样?要想整个武林协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实现。”

“而且你还忽略了另外一桩事实,”唐染说,“就算一切按你的计划下去,朝廷又会怎么看待这支以霹雳堂的火器武装起来的义军呢?他们恐怕会把你们看成是比异族更紧迫的威胁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所做的事,也许才是真正在帮助霹雳堂,也帮助唐门啊。我们两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终无法真正的壮大,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唐倾没有回答,或许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最后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人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许真如你所说,霹雳堂无法劝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们一定要拼一下,为了中原,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杀掉我灭口?”唐倾摇摇头:“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你已经远离了掌门之位,没有必要把这些说出去了。虽然这几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残忍、最凶狠的一个人,但我相信我当初并没有看错,你仍然是我那个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声,“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四个字放到我身上了,听着还真别扭呢。”

“至少你没有杀路语谣,不是么?”唐倾说,“当时我以为她死定了,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会放了她。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终生不回霹雳堂,但她毕竟活着,你并没有借此机会消除掉你心里最后一块软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你还始终是一个人。”

“你知道她在哪儿?”唐染问。

“我知道,而且我还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唐倾说,“江湖险恶,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你们都与江湖无关了,可以捡回一些年轻时的梦想了。”

唐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微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把年轻时候的梦想留给那段时间吧。现在我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只要有人能替我照顾好女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答应你。”唐倾郑重地点点头。

唐染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把我的梦想递给我吧。”

唐倾一愣,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只肮脏的木鸟。这只木鸟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于是被随手丢弃了。

唐倾走过去,捡起木鸟,放到了唐染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掌里。唐染努力移动着自己还有一点点知觉的食指,搭在木鸟上。他用这只食指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木鸟,微笑着闭上眼睛。

“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在我的梦里,这只鸟总是飞得很高。”

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画面。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费力地捏着一只泥猫;那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试炼室的火焰,眼神里充满茫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藏书楼上,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倒吊在嵩山的树林中,呆呆望向地面上那个动人的明媚少女。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用来杀死唐嵩的那条竹节蛇。他看见亲人们的面目闪烁,模糊不清,敌人的鲜血流成了奔涌的河流。他看见异族的千军万马越过广阔的平原,冲向中原的每一处角落,他看见唐倾挥舞着一面高扬的旗帜,手里举着火器的义军跟随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看见了天空,天空高远,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只木鸟正飞向蓝色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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