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夜,孟远一个人坐在胡同口,没错,就是那个不久前叶言的尸体被发现的胡同。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他记忆中总喜欢扎着高马尾,笑得大大咧咧的姑娘,会因为和家人吵了几句嘴离家出走,最后被发现衣衫不整的暴尸荒野。
他记得叶言的母亲哭的撕心裂肺,要和他父亲离婚的样子,他也记得他父亲怀疑是他杀死了叶言,不顾一切要将他送进监狱的样子,他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
然而这些终究都换不回她的命了。
孟远这样想,拿起手边的啤酒,猛灌了一口,眼中氤氲着泪花。
再听不见那女孩带着笑意的声音,耳畔只有风声,却也夹杂着刺骨的寒。
“叶言,你在吗?”
(二)
二人初识是在一个不大的烧烤摊。
孟远和人打架,叶言请假出来撸串,以多欺少的行径激发了她酒精作用下的侠义精神,先是仗义出手拨打了110,而后又站在孟远身前给一帮混混讲道理。然而最终二人却还是因为寡不敌众吃了亏。
叶言将孟远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替他包扎伤口。
在孟远的记忆中,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照顾他,很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丢人。
“你行吗?”
“要是这点伤就能拦住我,我还能活到今天?”
他完全没有把叶言当成救命恩人看待,抽出手臂就要往外走,却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叶言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硬是把他拽了回来。
“干什么,想讹我啊!”
“你?还是算了!”
叶言满头黑线,实在想不通他是哪来的优越感。
“我是不想明天一大早看见你横尸街头,我会良心不安的!”
说完,她扔给他一床被子,又大大方方的让出了地板。随手关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戒心。
这次孟远没有再逞强。
难得不是一个人,虽然共处一室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但那个男孩的存在却让叶言觉得莫名的安心。
孟远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叶言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女,甚至有些“傻大胆”,因为不喜欢活在宿管阿姨的屋檐下,一直瞒着父母用住宿费在外面租房子住。
然而那件事之后,因为怕她被报复,也是为了报她拔刀相助的大恩,孟远免费担任叶言的保镖,不分昼夜,风雨兼程。
但是叶言并不喜欢,她更喜欢一个人时候的无拘无束。
这样她就可以随时跳起来去够树枝上的嫩叶,完全不用担心把孟远吓一跳。
“你打算这样送我到什么时候?”
在被孟远强制护送了一星期后,叶言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高考结束。”
许是真把这件事当成任务执行了,孟远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多少感情。
“不用了吧,他们要报复我早就来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应该早就忘干净了!”
“不怕意外,就怕万一,他们要是赶在我不在的时候来了,有你哭的!”
叶言听完,只能尴尬地干咳两声,心里认定,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母亲式“话题终结者”!
然而这时的孟远并不知道,那天来临的时候,哭的不光是叶言,当然,那是后话了。
(三)
叶言只有在周末才会回家,能把这件事瞒的这么好,除了她费尽心思攒下来的脏衣服外,还有她一回到家就不愿出门的安稳劲。
不过仅限于认识孟远以前。
随着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叶言不再喜欢宅在家,那个她们结缘的烧烤摊成了她周末的必去之地。明明那么多好吃的,她却只对菜卷情有独钟,孟远想起自己没记错的话,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手里的签子上还扎着半个菜卷。
“你就这么喜欢吃菜卷?”
孟远实在不能理解这种素素的搭配。看着她吃得正香的样子,怀疑起自己的品味来。
“那当然了,世界上哪还有能比菜卷更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说完,随手把自己咬了一口的菜卷递到了孟远嘴边,孟远愣了一下,叶言反应过来想把手收回去,可签子上的东西却已经进了孟远的肚子。
“确实挺好吃的!”
孟远认真的品味着口中的菜卷,叶言却尴尬的想把自己塞到桌子底下。
“对,对不起啊,我忘了。”
她一向随性,这一点从他带孟远回家就可见一斑了,可她从没有过任何其他的想法啊!至于这半个菜卷,只能说是脑子临时短路的意外。
“什么?”
孟远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他十三岁离开养父母家出来混到现在,见过的人不少,又怎会看不清叶言的心思。
冲动,叛逆不假,可那善良和单纯也是真的。这种女孩他很久没有遇到过了,更没有理由不珍惜。
很晚了,孟远才将叶言送到家。偏偏在楼下,被叶言的父亲撞了个正着。
“离言言远点儿,你们不是一路人。”
叶父从暗处走出来,看着送自己女儿回家的孟远,厉声道。
“你是叶言的爸爸吧!”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她远点!”
他的态度很坚决,喝了点酒的缘故,音量也不小。
还没走多远的叶言闻言忙赶了回来。
“爸!”
叶言看见这两个人一起出现,多少有点震惊。
“你怎么还没走呢啊?”
“我,这就走,这就走。”孟远语气中是难掩的失落,尴尬的扯了一下嘴角,却并没有笑意。
叶言看着少年在路灯下被拉的越来越长又越来越远的影子,心里有几分酸楚,但还是转头含着泪冲着父亲伸出手撒娇道。
“我的菜卷呢?”
“还菜卷呢,吃饱回来的吧!我看你像菜卷!再和这个臭小子来往,你就别认我这个爹!”
叶父说着,头也不回的朝楼上走去,叶言满心委屈的吸了吸鼻子,跟着上楼。
好在她是周日出去的,不然真的不知道第二天会被爸妈“教育”成什么样。
(四)
那天晚上之后,叶言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孟远。
第一天她以为他是睡过头了,第二天她以为他是出门了,第三天,她才开始害怕,怕他是把命丢在哪了。但是下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半了,她不能去找也找不到孟远住在哪。
那段路变得很安静,那种让也要觉得心碎的安静,她可能真的喜欢上孟远了。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替她挡了一个要砸掉她半条命的啤酒瓶子;是他含泪同自己讲起他的过往;还是她习惯了有他在自己身边,对他产生了依赖?
叶言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不在就像心里缺了一块儿,火烧似的疼。
又是周末,叶言终究是没忍住,去了几个她觉得孟远会去的地方:网吧,酒吧,KTV,她找了一个遍,最后却是在那个烧烤摊看到了头上缠着绷带的他。
“你去哪了?这些伤怎么弄的?”叶言强忍着哭腔问他。
孟远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吃东西,根本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叶言注意到,桌子上还有她最爱吃的菜卷。她拿起来边吃边哭,再也绷不住了。
孟远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喂!抢我东西吃,你还哭!”
“谁叫你忽然消失的?我让你走了吗?”叶言的话看似不讲理,实际上满是对孟远的关心,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关心他死活,在乎他过得好不好的人。孟远努力很久才狠下的心随着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叶言,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却又富有磁性。叶言顿时觉得手里的菜卷不香了。
“你,你说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想不到像孟远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道歉。
“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孟远这次说的就从容多了,甚至还真诚的把一个肉串递到了她面前。
“那是为什么?”叶言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接过肉串睁大眼睛问他。
“我,我摔了一跤,不太方便接你。”
“真的?”
“真的。”孟远坚定地点了点头。
“头上也是摔的?”叶言显然并不买账,看着他头上的伤口追问道。
“打架了吧!跟上次那帮人?”叶言见他不说话,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孟远只顾着低头吃,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告诉叶言那些人准备找她麻烦的事,他知道,那样做不只会让她害怕,还会被她阻止。
叶言知道,她这是猜中了,以孟远的性格,自己怕是再问不出什么了。
“叔,再来十个菜卷!”
(五)
从那之后,周日和孟远出去玩成了叶言日程表上重要的一项,叶母看着曾经拖拉懒散的叶家大小姐变成了和作业奋战的小蜜蜂,还动不动就会熬几个大夜学习,满心欢喜,对她周日不着家的举动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晚上回来过夜就成。
孟远最后一次将叶言送至楼下,女孩轻轻咬了咬唇问他。
“你,谈过女朋友吗?”
“谈过。”孟远淡淡的说道,完全没有常人想起曾经的那份伤感。
“几个啊?”叶言红着脸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孟远看着她,眼神中满是真诚。
“从前两个,以后一个。”
她低下头,风刮在脸上,带着寒意,双颊却是烫到眼镜都蒙了雾。再抬头时,孟远一改往日看着她上楼的习惯,已经走远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孟远,等我。”
那天叶言回家,被父亲痛骂了一顿,原因竟然是房东大姐说出了孟远受伤那次在出租屋里过夜的事情。
叶父是一个包工头,在外面吆五喝六的惯了,对叶言的要求自然也很严格,叶言早期是怕父亲的,但也许是长大的缘故,多少懂一些相处之道,总能换着花样哄父亲开心,叶父嘴上不说,却也是打心底里心疼他这个宝贝女儿。
叶言在外面租房子这种事儿根本不可能瞒过他,不然她的那点住宿费怎么可能刚好够房钱,他知道自己对女儿的态度会影响她的情绪,所以干脆偷偷付了双倍房租让房东大姐替他看好她女儿。
房东大姐说有人送叶言回家,他怀疑叶言早恋,找人调查,警告孟远,但是对方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还说要一直送到叶言高考,更是让他怒不可遏。
然而长期的观察下来,叶父发现他和那些混混又不一样。除去接送叶言和工作,他独来独往,无所畏惧,像一只野狼,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不是因为热爱孤独,而是因为蔑视一切。而孟远只有和叶言在一起时,才会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这样一来,他也就放心了不少。
但是这一次,房东大姐清理监控时的意外发现,却是撞在他的枪口上了。
她起初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叶父,她了解叶言这丫头,爱干净不说,待人接物都讲礼数,看着也不是那种不自重的女孩,但是看到二人每天有说有笑的一起回来,她总怕因为自己的疏忽酿成大祸,人嘛,就是这样,再怎么为你着想,也会在触及自己的利益时全面崩盘。
叶父那天骂了叶言很多难听的话,“养汉子”,“不要脸”,“给他丢人”……
叶言哭着说自己和孟远只是朋友,好朋友,带他回家只是因为他受伤了,留他过夜是因为伤口发炎。叶父却一点也听不进,只是在骂,骂到再也骂不动了,叶言也哭累了,逃离了那个家,母亲想出来追她,却被父亲拦住了。她听见父亲在身后说她“叶家的脸都被她丢进了,让她走,她死在外面他就当自己没有过这个女儿!”
结果,叶言真的死了。
叶父始终觉得女儿会回到出租屋,所以一直不肯给她打一个电话。但是,当他第二天拨通房东的电话并得到否定的回答时,整个人都蒙了。
他很快报了警,“不足二十四小时,不予立案”这几个字却像一把刀子一样,剜在了他的心上。
(六)
凶手就是孟远的仇家,他带人去收拾孟远,虽然打伤了他,自己也挂了彩,知道不是孟远的对手,偏偏老天让她遇到了泣不成声的叶言。
笔录上是这样写的:
12月3日,大约九点半左右,我喝多了酒在街上闲逛,当时我胳膊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一想起来孟远就恨得牙痒痒,听说那小子新交了个女朋友,就想着找她玩玩。
问:“玩玩”是什么意思?
答:就想吓唬吓唬她,给孟远一点教训。我也没想到会死人。
问:你是怎么遇到死者的?
答:我托人查过她,知道她家在哪,就想着趁着周末,碰碰运气,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就在胡同口遇到了。
问:是发现死者的胡同吗?
答:对,我本来就只想吓唬她,没想到……
笔录上的三个没想到刺痛着孟远的眼睛,他的心,好像在那天之后,也跟着死了。
在那个距离新年还有两个月的日子里,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胡同内,叶言孤独的死了,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讽刺的是,在她死前不久,她还曾偷偷的幻想过,她和孟远的未来,想象着她努力说服父母同意她们在一起的样子。
这一切,终究是随着那天夜里的一阵轻雪,被寒风,彻底撕碎了。
(七)
孟远再拿起酒瓶时,里面的液体已经结了冰,倒不出来,他抬头看向天空,爆竹声一阵响过一阵,砸在他的耳膜上。他知道,这阖家团圆的一夜,于叶言的父母而言注定是凌迟般的折磨。而这一切的起因终归是自己。
他朝胡同深处看了好久,末了,站起了身,玻璃与混凝土的撞击声与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这却是唯一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大年夜当晚,孟远携凶器在酒吧内致多人重伤,一人死亡,已于次日凌晨抓捕归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你看,他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