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出生那年,父为帝母为后,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
我和他大婚那年盛夏夜晚,灯火照亮了整个长安城,翟车毁垣而过。
我以为那时,是挥霍光阴的开始,却没人告诉我这般快乐竟只有短短数载。
1
晨光熹微,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是那位的登基大典,这个国家经过数十年的权术争斗,终于迎来了一位带领百姓重返盛世的君王。而我作为谋划人,将成为这个盛唐最尊贵的女人。
昨日,下了场小雨,阿娘墓前竟也显得格外荒凉。她曾想让我随着她当帝,让我当她权利的延续,可她忘了我身上不止流着她的血脉也忘了那张脸对我的意义。
我想起那天集仙殿上阿娘苍凉的眼神,我送给她的两个面首被诛杀当场,她亦步亦趋的来到我面前,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怨我,诅咒我留恋着世俗的一切,可她还在用她仅有的慈爱来取笑我“如果朕是你,朕才是那个拿着剑宣诏掌权的人,太平,没了我,你可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我扶持的新帝手段了的,不出三年大唐又会是极乐国土。再也没有人将我作攀附权贵的纽带,我也不再是阿娘攫取权利的工具。
我有着最尊贵的血液,父为帝母为帝,侄为帝夫为王,我是世间独一份的镇国太平公主。
我将带着爱人的冤屈,使着母亲教会的权谋,依旧做着公主。做着十六岁公主的黄粱一梦。
我似是看到我的爱人也在殿前伏手祭拜,虔诚的望着把他逼入绝境的棺,转身拉起我的手将一腔忿恨叹去,我听见他唤我的名字,腰间仍是那一枚素玉,他说不要闹了,娇娇我们该回家了。我想伸手抓住他的掌心,却怎么也握不住。
我已好久不曾落泪,可为什么还是在梁山乾陵细雨里流了泪,阿爹仙逝那年母后掌权遭万人唾骂我不曾流泪,丧夫弃子那年我亦不曾落泪,集仙殿与阿娘最后一眼我只觉得悲凉,都怪这雨下的忒愁人了些。
“殿下,我们要回去了,要赶早回长安,那位还在等着”
“嗯,驾车吧”
“孤来乾陵的事儿,不必宣扬”
2
八月初四,新皇登基,改元先天。长安城外百姓庆皇位回归正统,天下又显太平盛世,城内张灯结彩,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胡人拿着新诏妄图借新朝捞一笔不菲的收入。
太平的车驾从玄武门驶入宫内,从先祖到新帝,这里血气腥的让人作呕。往来宫人皆视若无睹,因为这些血腥总在第二天清晨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知道生命的脆弱和政权的肮脏。
太平望着远处的太极宫,这座象征着权利的宫殿从不间断奢靡,它的将迎来一位新的主人。而她将会在这座熟悉的宫殿里尽享权利与血脉带来的无限殊荣。
新帝不过二十七、八左右,黑亮垂直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他站在宫殿中央受着她和百官的朝拜,傲气和抱负怎么也藏不住。太平总想,要是眉间里再温柔点就好了,再温柔点她便真的愿放权了。长着这般似的脸,怎么性格差距那么大呢。
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幸福的不得了的事情,笑出了声。新帝望着她皱眉,太平觉得更像了,像那人冬天一直劝阻自己多穿点多揣会儿暖炉的着急样子。她在群臣睥睨的眼光中笑的春光明媚。
果然事后被留在宫里了。
“姑母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太平讪笑道“孤当然记得,不过是觉得你如今有了出息,想起来那日来我府上说复辟李唐大任的娃娃,一晃眼便这么几年过去了”
“姑母知朕说的是什么”冷清的声音带着少年帝王藏不住的傲气
“什么?姑母年纪大了竟也变得糊涂起来了。”太平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权利和美人无一人不向往。只是这权,她还没完成亡夫的愿绝不会放手。这人,到事情了结,一具死尸给他又何妨。
帝王似是看出来她的意思,有些恼,
“姑母就这般为他牵肠挂肚,就这般不愿看朕一眼?,朕已是万人之上的王,比他薛绍强千万倍!”
“好好好,朕会随了你的愿,彼时姑母绝不可离开!”
“隆基,你即知孤当初愿帮你,是因为这张脸,又怎知孤离不开你呢”太平扶了扶发上的珠钗,今日她着锦衣华服,披霞披点朱砂,却也遮不住鬓间的丝丝白发。
“又何必执着于孤呢,你将会拥有三千佳丽,将拥有整个盛唐”
“姑母当真忘不掉他”
“忘不掉忘不掉又有何意义呢,他现在已是黄土一捧”
帝王不愿与她纠葛,今日大典还有许多事要去办,只剩太平一人在这诺大的宫殿,她想,忘不掉吗,她不想忘掉吗,可世间重重恩怨情仇,那个人能抛之脑后付之一炬呢。
她又想起旧时,那如民间画本上所述的快活日子。
3
初遇薛绍,她不过六七岁,整个王朝最宠爱的公主却在外祖母家中被表哥侵犯,恰逢府中设宴,这污秽的一幕被薛绍撞见,他以为自己伸手救的不过是一名普通宫娥,却没想到哪家宫娥能让天后发威,让长安城风光一时的贺兰公子流放处死。他回家后依旧心有余悸,若是他不管不问,怕是自家也要遭受灾难。
数日,天后颁诏寻人,赐泼天富贵,城内百姓争相领诏都挨了太平赐的板子,薛绍细想恐不是寻人是假,灭口是真,便命仆人隐去当日行踪,告知父母突患顽疾不可见人,隐居数日,待风头已过,奴仆告知薛绍,那位公主为外祖母祈福,出了家,道号太平,仍住宫中,恩宠万千。只是仍在不停下诏,寻那位未有踪迹的恩人。
少年人心里日子总是短暂的,仪凤四年,薛绍去上学路上听同窗好友说皇家轶事,那大唐唯一尊贵的公主遭吐蕃求亲,武后不舍,竟真一夜出了家,修太平道观,十三岁的公主做了女真人。
太平十六岁那年,薛绍在长安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才子,友人邀约去郊外出游,吟诗作对,佳人在侧。远处突然传来天真烂漫的嬉笑,引得不少才子驻足远眺,要看的清楚是哪家的小姐娇憨顽皮,好去结识一番。
薛绍被友人拉去看,恰好那小姐扭头向往,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薛绍不禁看呆,待那位小姐上前说话才缓过来。
“喂,你们这些登徒子胆敢这样看。。看我,你们不怕杀头吗!”少女灵动的眼眸一晃晃的像母亲在家珍藏的夜明珠。
薛绍还未出声,友人便先道“小姐这是说的哪般话,如今大唐盛世,民风开放,你我男女亦有何区别,我与小友闻得银铃笑声不禁驻足欣赏佳人,又怎是登徒子呢”
“哦,你这样说便是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典故来掩饰自己的好色本性喽,那你呢这位小友?”太平话里带着促狭的语气突然面对薛绍,薛绍不禁又一愣。
“是我与友人冒犯了,小姐莫要责怪,我二人这便离去”薛绍面红耳赤,又引得女子发笑。
“即是民风如此,此地也是你们先来,如若撵走你们,倒显得我心胸狭窄,思虑不周了”
少女雀跃的声音十分悦耳,“既如此,我看这位小友虽为男子,却生的如此俊俏,倒也称得上与我同游,我本在这长安城无一好友,不知二位肯不肯一起春日设宴同游了”
薛绍还未来的急思索怎样回答,便被两三小友抢了先应下,觥簧交错,丝竹乱耳,举杯换盏间,一女娥将薛绍唤了出来。
一抬眼,刚才明媚光彩的少女脸颊带着些许红晕,微醺的眼眸带着水汽,滢滢的向他望着。
“你们这宴会真有意思,但是这美酒却不是佳酿,下次我带真正的好酒定要让你们尝尝,诶,你怎么刚才怎除了作诗都不讲话啊”
“除诗词以外,薛某并无擅长之技,我看小姐有些醉意,不如尽快回家的好”薛绍微微低头仍旧遮不住耳朵的羞红。
“你怎似个姑娘家家,一说话便这般含羞。我才不急着回家去,回家去又憋的慌,倒不如跟你呆着有意思”
少女突然灵机一动,“不如你陪我放纸鸢如何,我曾在家中见兄长们放过一次,阿娘总说这不是我应做的事情”
薛绍连连答应,脑海中的疑惑也顺口而出“不知姑娘名讳,长安城鲜少有这么教规矩的人家了”
“这这这,我家姓犯了天子名讳改姓吴,你唤长娇便可”一旁的宫娥拉着太平的衣袖,阻止公主这般胡编乱造,若那位天后知道了,她们家岂不是被安个照顾公主不周罪名,一并问了斩。
“那好吴姑娘,我这就去取纸鸢”说着又安排小厮去取。
“你这人怪有意思,和我见过的哥哥们都不同,薛哥哥可曾有过婚嫁?”少女口无遮拦,仗着天真和宠爱,这话说出又让薛绍面红耳赤。
“……家中父母并无安排”
“那此前可有什么心仪之人”
“……也无”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事儿”
“为何?妹妹可还放纸鸢”,小厮拿着纸鸢在旁边偷笑好久,薛绍有些按捺不住。
“像薛哥哥这等玉树琼枝的人物,既无婚配又无心仪之人,那定要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相配才算良缘。”,少女脸颊竟也泛起玉霞。
薛绍一愣转而带着某种坚定的语气道:“薛某未曾觉得如此,只求一心白首不相离便可。”
太平看着少年郎的脸色,竟也看的出神,天上的纸鸢和少女的心思一样随着春风飘荡起来
4
宴会结束后,吴姑娘消失的无影无踪,薛绍派了几波人去打听长安城中吴氏家族,竟无一人家中有此佳人。父母以为他中了邪,遣了小厮去请道人驱邪。
薛家长兄听闻到“若这吴非此吴,大唐便只剩一家有此贵女喽”薛绍听罢只觉荒唐,仍派人去寻找。
这样寻了几月,一条消息竟也没有寻到,生生的一个大活人进了长安城门消失的无影无踪。小厮劝薛绍放弃,宫里传话,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主动邀选驸马,老爷夫人也来相劝,黄粱一梦的情缘那比得上滔天的富贵和权利。
薛绍无心驸马之位,故意缺席公主设宴,却偏偏一纸诏书传入家中,薛家变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宫里传召,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父母却如寻常人家一般,嘱咐他要待女儿好,要他守着最心爱的女儿,也带着杀伐的决断告诫他抗旨的后果。
薛绍终是应了下来,派出去的探子也都收了回来,未成婚便顶着驸马的帽子在官场入了职。薛府前来恭贺的人踏破了门槛,不出数日市井和宫中却都传着公主是夺人所爱的恶人,原来是这前去贺喜的人无一收到驸马爷的笑脸,坊间都传着驸马心里早已有良人,公主这般尊贵竟入不得驸马的眼。
果然,事情传到了宫里,薛家人含着热泪把薛绍送到宫门口,扭头就背着大小包袱驾着马车,准备跑路。
薛绍颤颤巍巍的来到主殿,做好了应杀头罪过的打算。等了半晌也未见二圣,倒是一位脸熟的的宫娥从偏门跑进来,塞到薛绍怀里一枚素玉扭头就走。薛绍正要拦住宫娥问个清楚,守殿太监却把他请了出去。
回府的路上,薛绍抚着微凉的素玉,底端连着的璎珞应是手法不熟练的,他想着那宫娥的身影,突然想起与吴姑娘相识那天,对方马驾旁看马的宫娥似是这般面孔,他心下一惊,又暗自否决,这天大的好事又怎会落在自己头上。回到府上,薛家父母看到自家儿子竟完好无损的归来,嘴里念叨几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保佑,又起身要去给长安城所有寺庙道观送香火。
薛绍把素玉举起头顶,明媚的阳光穿过璎珞,其间竟夹着一个纸条。
"阿娘说未成婚前不许见面,我是公主也不行,宫娥们都说民间夫妻如想成婚前通话便用这个法子,我最近听到一些言论很不好,薛哥哥你把我忘记了吗?”
小厮刚要进门给二少爷添茶,看到未来驸马爷似是范进中举般狂喜,惊得茶水打翻连忙叫大夫。
5
太平是在盛夏夜晚成的婚,天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宾客车马如云,平康坊围了个水泄不通,长安城从兴安门沿街设立的火燎亮彤彤的烧了一夜。
那是太平最幸福的的一天,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心上人在婚车前时不时回头望向她,赤色华服照得她明艳动人,百姓都道是长安城永世不忘的盛事。
婚房里,喜婆唱到“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或者,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可这白发齐眉的日子还没盼到,薛家大哥便因反了她的母亲入了狱。她怀着快要出生的儿子盼着阿娘能放薛绍一马,等出了月子听到的却是丈夫饿死狱中的噩耗。
每每看着膝下的四个孩子,太平总是想不如不曾与薛绍在漫天春色里相见,也不至于现在,她的日子过得越发混乱,往往一睡一整天。她想,阿娘定是护着薛绍的,不出几日他就会偷偷的被送回公主府的。
可那日她睡醒,宫里送来的却是一纸婚书是高了十几倍的福禄嫁妆。
太平大梦初醒般道,“原来我是个公主,原来我只是个公主。”
她故意选了阿娘未看中的未婚夫婿的弟弟嫁了出去,却在新婚之夜踢出了新郎,四个被召来的面首面面相觑,被一同送入了新房。
后来,武曌皇帝最心爱的女儿连同她的儿子反了她的朝,她终究做回了皇后,她的女儿依旧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前驸马也被平了反,迁了墓,封了侯。
再后来,坊间都在传韦皇后要效仿先皇后,也要做那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她本不在乎,终日与四处送来的男子饮酒作乐。
某天,太平很少清醒的去了公主府花园,这里还似大婚那天一样,牡丹倾城倾色摇曳着露珠,一抬眼,却看到凉亭里那人好似薛绍在等她。
她慌乱的跑过去,大惊失色,正要高喊奴仆把这个人赶出去。那男子却突然跪地制止了她。
“你是哪家送来的公子!你可知孤是谁?”
“姑母!!儿臣是临淄王,李隆基”
太平定了定神色,她屏住呼吸认真瞧着面前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怅然若失。
“八哥的儿子?几年未见,来孤这为何?”
“儿臣想求姑母帮本王覆了这女人当权,隐晦不堪的王朝”
“真是好笑,孤的阿娘是女子当权,孤也是这长安城最尊贵的女子,你凭什么认为,孤会帮你?”
男子似是愣了愣,又盯着太平的眼,“本王想姑母既能为他反了武帝,凭我这张脸也能反了韦后”
太平被他盯的眼睛发酸,这些年按薛绍的模样送来的男子,她都留在了府上,却没想到与旧人最像的人竟是自己的亲侄儿。
她根本不加思索就答应了李隆基,唐隆元年的六月,她又一次和兄长杀进了集仙殿,身旁站着的人握紧她的手,眉眼间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姑母我们成功了!”
太平把手抽了出来,默不作声的盯着面前的人。还是不像的,薛绍从未有过这样的抱负,薛绍和她要的都只是普通的日子,而面前这人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太平想,“我累了,我不想在这世间寻你了,他们纵终究不是你。再等等我,很快了”
她用嫡长公主的权势,护着李隆基坐上了新帝的位置。却未曾想到自己的心软,让这个年轻人对她纠缠上了瘾。
刚登基一年,这位意气风发的帝王便掌了宫中大权,唯有太平一人依旧权利滔天,李隆基许她纵情欢歌,许她放肆弄权,宫里派来府上送礼的人应接不暇。
有时太平也想为了这张脸从了他罢了,这世间就那里还有薛绍的影子,也不亏。
可午夜梦回,她总听到奈何桥那有个痴心的人在等她,唤她阿娇。
6
帝王最怕什么,太平比其他人更心知肚明。她找到了各怀鬼胎的大臣,又安排宫女投毒,仰仗着那位太上皇哥哥的权利,把自己演成了夺政掌权的逆党。
她伏诛那天,李隆基双眼通红的质问她,“为什么姑母就是不肯信隆基呢,只要你说一句冤枉,朕便放了你,你还是镇国公主!”
太平笑的肆意而猖狂,“孤才不要再做什么公主,自始至终我所求的从未求到,如这是做公主的代价,倒不如一刀斩首来的痛快!”
李隆基觉得她疯了,扭头便走掉。
竖日,罪诏颁布,漫天的红洒在了公主府的台阶。
很多年后,那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在战争中破坏,搜刮财产的士兵在残垣断壁下发现了一块破碎的素玉,上面比很久之前多了几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