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宁在上初中的时候，有过一段印象深刻的经历，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开始的那个场景却一直很清晰。那天她由家返校，慢慢爬到三楼教室的门口，她站在门边，楼下传来跑操的动静，像是心律不齐的声音让她感到一阵肺疼，然后她推开后门进教室，教室只有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的左手边角落，一个人背课文的声音夹杂在跑操的声势浩大里显得格外细小羸弱，那样的勇敢让吕宁不敢打扰，她轻轻关上门来到自己的位置，结果一抬头却碰上了来自对方略带责备的眼神，同样，那样的眼神让吕宁不能忘记
吕宁没有这样注视过一个人的眼睛，她只是不明白，在自己可以视为无错的罪行里，似乎在享受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审判，她对自己感到可笑，她觉得自己像个受虐狂一样
后来她把这件事情讲给一个高中同学听，同学问她对方是男生女生，她迟疑了下答是女生，她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以外的东西，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那你这就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别人表现得越不高兴你就越在意，同学给了她结论
不是这样的，吕宁心里想，但是她并没有反驳，因为她没有办法讲明白她在面对那双眼睛时不是讨好的觉得愧疚，而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触动和呆滞，两种不同状态的情绪从她心底发出，让她透不过气，这些都不是能用讨好型人格就能简单诊断的，但是那时她却安于这样治标不治本的疗法，她需要一个比起太不正常来比较正常的说法稀释她内心的迷茫与恐慌，这样她不至于太难受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好了些，生活又只剩下学习这一件事情需要坚持，她的成绩一直都还可以，高考前又冲刺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觉得只有忙起来才是治疗恶疾的良药，她甚至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期待高考结束，她觉得她害怕长大
后来进入大学后的吕宁回想自己高中时的想法，不免有种心意相同的感觉，生活上她确实更忙碌了，但是长大一点的她感觉自己一无所获，或许参加一次学生会的经历不比她背一首古诗的价值小，事实上，他们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还有那些她看不懂的人，如果学习成本与学习价值成正比的话，她应该会收获挺多
她是在一次社团活动中认识的晓晓，是大她一届的学姐，但是她们年龄一样，她对她说不要叫学姐，要把她叫老了，吕宁回答说好，那我叫你晓晓
晓晓不是美女，她比吕宁要矮一些，她的眼尾不是那种上扬的，而是慢慢垂下来，过去的时候吕宁观察过很多人的眼睛，她发现拥有这样眼睛的人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晓晓笑起来就很好看，尽管她不是美女，但她总是笑
晓晓笑的时候还会露出她的小小的整齐的牙齿，大概是比贝壳还要好看的，晓晓性格开朗活泼，所以她总是会笑，每当她弯起她的眼睛，吕宁便会觉得手忙脚乱，因为现在除了眼睛她还会看她弯起的嘴角，她露出的牙齿，她又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是不是这次可以找到一个答案
活动结束后她便加了晓晓的微信，当天晚上便翻遍了朋友圈，晓晓发的内容不多，和每个普通大学生一样，一些聚餐的照片，一些活动的照片，但是她本人的自拍却很少，吕宁寻找每张照片上晓晓的身影，她觉得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她慢慢的和晓晓的联系多起来，她去参加有晓晓的社团，幸好晓晓也不热衷于学生会，她想这算是为她的前进道路清除了一座大山，她在兴奋之余慢慢成了社团的主干，晓晓不是那种常把经验之谈挂在嘴边的人，她没有架子，常常会留在最后做卫生工作，吕宁总是会陪着她
“学姐，你明天有空吗？”她状似不经意的问。
“有啊。”随意又欢快的声音
她这才转过身面对晓晓，她才敢看着晓晓的眼睛发出她的邀请，她问她明天要不要去爬学校后面的碧山，听说那里春天景色很好，很多人都去，她还要搜肠刮肚的想出更多爬山的理由，好像碧山是必爬不可的
“好啊。”还没等她哆哆嗦嗦说完那些理由，晓晓就欢快的截断了她
“我也想爬山了，呼吸下新鲜空气，最近太累了。”晓晓就这样回答她，眼睛又弯起来，她就又要发懵，想晓晓的眼睛怎么总是弯弯的，她的声音也好听，脆脆的，语气又缓缓的，她简直要昏倒
“还有，你和我说话不用这么紧张，大家都是同龄人，放开点！”
“哦。”她也只会这样回答，像个呆子一样点点头
她们又简单打扫了下卫生，工具归置好后便锁门离开了，各自回寝室的时候，晓晓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讲，不要喊她学姐，要喊老的，她好像很执着这个，尽管在吕宁看来她像个精灵一样永远不会老，她顺着她的话讲，说好的，你明天一定要来
她说晓晓，我也愿意喊你的名字
她们约定好一早就去爬山，那样可以看日出，临出发前晓晓发微信问她介不介意再加几个人，就一个寝室的同学，她回答没问题，她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们按指定地点集合，和晓晓一同前来的还有三个女生，让吕宁感到意外的是其中一个是她们社团的成员，和吕宁同级不同班，也不爱说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突然就笑了，为了晓晓善解人意的体贴，更因为她和她之间天差地别的心思
几个人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上，一路说说笑笑，碧山海拔很低，感觉还没有发力就已经看见山顶了，碧山的风景好不好她不知道，总之她落在队尾，看着晓晓一会儿同这个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说话，那样的风景很美好，她们就像所有青春美好的女大学生一样，一路谈着喜欢的明星，好玩的事情，或许还有她们的男朋友
想到这里，吕宁又迟钝的想到了关于晓晓本身之外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见过，晓晓也没有提起过，她便默认为没有
不久就登顶了，虽然无心看风景，但吕宁还是很想看一看那天的日出，她还是不能免俗的想，一起看太阳慢慢升起来或许是个好兆头
天公不作美，太阳没有出来。大家都不是很在乎，碧山离学校这么近，总会有机会再来，日出看不到，呼吸下新鲜空气也不错，可是吕宁有些失落，好兆头没有出现，她有些受挫，这也无关乎迷信，她也只是非常想让极度渺茫的事情能在太阳下得到一点晾晒的机会
大家在山顶拍了几张照片便回去了，下山的时候吕宁依然落在最后，她看着前面晓晓的身影，突然很想向她讲出关于初中的那件事情，她想知道晓晓是怎么诊断她的
她走到晓晓身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转头回应她，脸上还挂着笑，她先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做铺垫，然后她问晓晓有喜欢的人吗，又怕自己单方面自作多情问起的私人问题会冒犯到她，但是晓晓很坦然，说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她总是这么坦荡，坦荡的让她感到难受
万幸，她现在没有男朋友，又不幸，她有过男朋友
吕宁不想再纠结下去，她说晓晓我想讲一件事情给你听，晓晓便认真的等着她讲，她于是把初中那天的教室，教室里的人以及那个眼神全部杂乱无章的倾泻出来，晓晓会适时的嗯一声表示她在认真听，她们慢慢的落在了所有人的后面，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最开始的那种倾诉欲减弱，她真想将这样的谈话延续下去
谈话的过程中她避重就轻的模糊了那个人的性别，而晓晓总是很有礼貌的不会打断
“那，他是男生吗？”晓晓小心的问
“是。”吕宁觉得她只能这样回答
“嗯，那你是觉得自己喜欢他吗，一见钟情？”晓晓大胆起来
“我不确定，但那个眼神带给我很大影响”
“比如呢？”晓晓显示出了很大好奇
比如，在那件事情之后，吕宁总是下意识的观察别人的眼睛，她看那些男生女生的眼睛，看不同形状的大的小的眼睛，有些时候她会被人指出没有礼貌，可是她不知悔改，这样的坚持不懈却没有带给她好结果，她觉得自己有病，在高中和那位同学谈论过后就作罢了
还比如她总是觉得她更喜欢观察女生的眼睛
“比如，我现在通过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分辨出与他合不合的来。”她学着晓晓的样子轻快的回答
“哈哈，那你这算是天赋异禀”晓晓笑着说
吕宁要怎么回答，这一点都不厉害，我看到了你的眼睛，又陷入了永不可得的迷茫里
之后她们两个人欢快的边走边聊，吕宁的欢快是不得已，但是晓晓轻松愉快的情绪不会作伪，她大概会觉得这样一个平时总是心事重重过于紧张的女孩，能够对她讲一件多年前的暗恋心事是颇有成就感的，被人信任的感觉总不赖
后来她们就这件事情没有再多聊什么，吕宁从来也没有指望晓晓会讲出让她豁然开朗的话来，事实上，若能真正拨开云雾见月明，除非晓晓不再是一个讨论者，而是一个参与者，当然这样事情，吕宁连假设都不敢想
回到学校后她们互相道别离开，吕宁说今天其实挺开心，但是没有看到日出有点遗憾，晓晓安慰她说以后随便找个时间再去就是了，她说这不是件难实现的事情，吕宁回答好，但是这件简单的事情一直到毕业都没能实现
吕宁大二，晓晓大三，她们偶尔还都会参加社团活动，后来晓晓谈了恋爱，吕宁见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吕宁大三，晓晓大四，各自都很忙碌，尤其晓晓忙着毕业的事情，她们几乎不见面
晓晓毕业离开的那天吕宁去车站送她，送给她一个本子作为毕业礼物，她说礼物并不贵重，你别嫌弃，晓晓说怎么会，本子第一页上写了一句话，是摘抄自席慕容的文章，她记得晓晓喜欢席慕容。上面写着：
“友谊和花香一样，还是淡一点的比较好，越淡的香气越使人依恋，也越能持久。”
晓晓对她说谢谢，有心了，她说没什么，她想她们后来的联系已经很少了，这样也许是最合适的。晓晓的人缘很好，和她说再见的人很多，吕宁慢慢退到人群后面，还没等晓晓上车离开，她就先离开了，她觉得她整个人在晓晓面前都是蹩脚的，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一直都没有变过
回到学校后她没有回寝室，而是出了校门又去爬了学校后的碧山，碧山却比记忆中的更矮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忆上次爬山的细节，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山顶，上一次是清晨，这次是黄昏，不变的是天气和不肯露面的太阳
天公不作美，天公总不作美
吕宁没有和晓晓一起看过日出，更不会看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