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遇见我初中的第一个同桌以前，我以为我的初中会继续波澜不惊地度过。
开学第一天，我埋头做昨天没做完的高二的数学习题。
一直到身边砰一声打断我的解题思路，我侧过头瞟了一眼，是一个略显男孩子气的女孩，头发很短，有些胖胖的，脸颊两侧有些高原红。
声音的由来应该是因为她把别人的书包甩到了桌子上。
我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思考我手里没做完的习题。
后来老师进来了，闹哄哄的教室就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软乎乎有些发烫的手拍了拍我肩膀，我侧过头看。
她戴着一个黑框眼镜，镜架垮到了鼻尖，看上去很吊儿郎当。
嘴角笑出一对括弧，眉毛像男孩子一样浓。
眼睛明明不大，却感觉亮晶晶的。
她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小声地回复。
她拍了拍我，叫我别害怕，以后她罩我。
我觉得这女孩子实在奇怪，不想搭理她，转头又埋入题海。
（二）
我家里很贫苦，从小我就知道，对于我而言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读书。
从小学我就开始参加各种比赛，学校门口开书店的阿姨是我妈妈以前的小学同学，所以我可以借那里的题做，不过都是写到草稿纸上，小心翼翼地保管好书籍，等做完了又去换下一本。
我选择就读的初中并不是我最好的选择，但是他们承诺会给我提供奖学金，只要我能一直保持年级第一。
我没有玩过电子游戏，也从不看电视，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电视机，但是不常开。
上初中之后，我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学习节奏。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毕竟天天和一个人呆在一起，也是会互相影响的，我想。
我觉得她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点聒噪以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初中生活就在这种“她每天招惹我，我每天懒得搭理她”模式下一天天度过。
我以前坚决不在教室吃东西，到后来她把吃的塞进我嘴巴里，她知道我从不会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
从抗拒，到习惯，用了一年。
从来不了解娱乐圈那些事情的我，也在她每天叽叽喳喳地念念叨叨下，知道了男团、女团。
她喜欢追星，桌子上很多明星周边，我记得她最喜欢的好像叫EXO，因为她说第一个E不发音，所以觉得挺有趣就记住了。
她每次做完课间操往回走，总会突然从后面跑到我身侧，搭我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她还会吹口哨，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她比毛不易还要吹得好。好奇怪，我现在也有喜欢的明星了。
她有时候会戳戳我的手臂，用她那根胖嘟嘟的手指。然后把一道题摆到我面前，睁着她那双不太大，我感觉也没什么求知欲的眼睛。我就在我的草稿纸上给她验算，我们互相之间一句话都不会说，然后她总会把那张草稿纸再拿回去研究。我觉得这实在有点浪费我的草稿纸。
我虽然很瘦，但是从小就没经过体育锻炼，体育很差。
她和我不一样，是短跑健将，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累。
初二的时候，她说我这样以后学习吃不消，吃了晚饭后总是要拖着我去跑步，然后回头看着我倒着跑，笑嘻嘻的。
她有些发黄的头发在阳光下更加虚无，然后这个时候她的镜架会更往下垮一些。
（三）
初三那年，和母亲早就离异的父亲意外去世。
虽然原本他也并没有为我的生活做出多大的贡献，但还是让我和母亲的生活更加艰辛起来。
有一次母亲晕倒在工厂里，因为没有吃饭，还好姑父及时发现，给母亲吃了点东西，这才好过来。
这件事，母亲现在还经常念叨，叫我以后要对姑父好。
我一瞬间好像又从那段短暂的快乐里醒过来，甚至开始觉得那种快乐感是罪恶的。
我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起的更早，我知道对我而言，没有试错的机会。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觉得我好像最近有点忙碌。
然后她会继续从小卖部回来给我带吃的，我那个时候会报复性地把东西丢回去，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太坏，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
我假装自己没看见她尴尬的表情和发红的眼圈，然后继续做题。
路上遇见她会故意绕开走，告诉她的朋友我有多讨厌她，从我第一天看见她，就讨厌她。
我觉得一个人，很开心。
我是真的这样觉得，我想。
我又开始过一个人的体育课，没有人拉着我运动，我可以坐在一边思考问题，我觉得那样很好。
不用在大热天去跑得一身汗，那很好，我想。
我忽略所有自己内心的感受。只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这很值得。
（四）
初中快毕业前。
最后一个感恩节，英语老师设定了一个环节，让同学们自由上台感谢自己想要感谢的人。
我没有参与进去，在座位上做题。
同学们的掌声起起落落，我听见她上台，她又开始用浮夸的语气搞笑。
我身边传来大家的笑声，我没抬头。
她说：“我想感谢我的同桌，他让我每天都学会了一道题。这样算起来，我这三年可没少做题，怎么这学习水平就是赶不上他呢。唉。天赋不在此。”
我没有抬头，笔尖顿了顿，浸出一个小墨点。
（五）
中考完后，我晚上回到家里，洗了个澡。
打开书包，从竞赛书里面掉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9:30你家楼下小花园不见不散”。
我一看这字就知道是谁写的，一看时间已经11点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楼。
我看见她穿着一身和她气质非常不符的短裙，太暗了看不清颜色，上身是衬衣打了一个蝴蝶结。
她背着手，看见我就蹦跶着跳了过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
她把背在身后的玫瑰花放到了我的手里，然后环着我的脖子，我感受到一丝柔软，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我，一切不超过三秒。
我呆在原地，脑子嗡嗡的，我感觉心跳如雷，仿佛一瞬间世界只剩她。
然后我记得也只用了三秒，我对她怒目而视，把玫瑰花丢在了她面前，叫她不要骚扰我了。
其实我知道，那个玫瑰花虽然只有一朵，但是是她精心包装的，她一定鼓了很大的勇气吧。那天的我，那天的她，成了之后缠绕我两年的噩梦。
我没回头看她什么表情，转身上了楼。
（六）
我如愿上了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
上高中之后的生活和我想象的一样充实和波澜不惊。
只是我有时候我会从噩梦中惊醒，我承认，我有点想她。可能我真的犯贱。
高二的时候，我开始感觉自己会莫名的落泪和感受到无边的寂寥与焦虑。
我想她了。
我甚至有一次，打开窗户，站在了窗栏上。
我开始觉得生活毫无意义，当我把脚伸出一半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生活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我还是一个胆小鬼，我怕死。
在我去北京参加数学竞赛之前，我联系上了她。
她没有犹豫，就到了和我说好的地点。
她有些变化，头发留长了，扎了一个马尾，可能女大十八变，高原红也都不见了，人也苗条了不少，不过她还是穿着她喜欢的运动裤，不像那晚一样不伦不类。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只是觉得，这是在救自己。
我说：“如果我拿了奖，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然后我就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整个空间响起来，我只看得见她的嘴巴。
她动了动嘴唇，然后开口说：“好。”
（七）
我如愿保了北大。
我们高中不在一个学校，我不用参加高考，所以我有更多的时间去赚钱和找她。
她成绩不够好，她其实挺努力的，只是确实没什么天赋。
我会整理好学习资料然后给她看，晚上等她下课一起走。
高考结束之前，我们虽然心照不宣地默认对方是自己的恋人，但是却从来没有牵过手。
因为她，高三那年，我终于不用再做噩梦。
高考结束，她发挥得并不好，去不了北京，留在了郑州。
高考后我打工、补课，买了第一个智能机，可以和她打视频电话了。
我们并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因为我没有钱。
但是我们也去旅行过，难得能和她见面，那几天我很开心，特别开心。
我用拙劣的拍照技术拍着不算好看的她。
我一直知道她不算好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她无可替代，我会在意她是嘴角上扬还是瘪着嘴，却不会在意别的漂亮女孩穿长裙还是短裙。
她要过来捂我镜头，说自己不好看别拍，我笑着躲开。
（八）
我的母亲一直不知道她的存在，我想我内心是知道原因的，只是一直不愿承认。
后来母亲又一次和我谈起。
母亲对我有太多期待，她觉得我应该去找一个城市户口的，或者北京户口更好。
我知道我自身条件还不错，我从小长得就很白净清瘦，也很高，不像一般的理科生，也和我父亲的基因没有什么关系。
和她在一起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路就是一条拼了命往上爬的路，没有趣味可言。
和她在一起，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快乐。
我鼓起勇气向母亲表达了我的想法，然后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她们都是我爱的人，母亲从我两岁开始就一个人养我，我想我是不能伤害她的。
我想，再过些日子，也许等我能扛起一个家的时候，母亲就会放心。
（九）
她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我母亲的态度，想问问我的看法。
我当时沉默了。
她好像有些失望，我想，过段时间，我就能给她答案。
2019年情人节的时候，我和她在高中附近的商圈逛街。
门口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捧着一束快要凋谢的玫瑰，给我说：哥哥，给姐姐买一支玫瑰吧。
我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不要，小男孩又多问了两次我还是说不要。
进了商场之后我才发现她生气了。
我突然意识到些什么，眼看劝不好了。
我回头去找那个小男孩，他已经不见了。
2019年的国庆节，我要参加国庆游行训练，所以曾经许诺她的假期旅行就泡了汤。
2019年9月30日，她说想去澳门旅行，支付宝上没钱了，想让我给她转1000，她微信还给我，我说第二天给她，结果忙到忘了。
2019年10月2日那天，我骑着车在北三环找卖西服的地方用来国奖答辩，走到黄寺大街双旗杆路那地方，接到了个电话，是她打来的。
她和我说了分手。
（十）
后来我经常翻看以前的照片。
记得2019年五一，我们一起背着父母偷偷去长沙玩（京广线的经停站），因为钱不够都是来回绿皮车，回去还是站票站了14个小时。
到北京已经8点了，还好我赶上了10点的期中考试。
我们在岳麓山上，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在山药的公路边，路灯下给她拍了张照片。
这张照片现在还是我的表盘上背景。
2021年6月19日，我考完托福，又把当年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同一个路灯，灯不亮了，她不在我身边了。
而她和我打电话说分手的那个地方，成了我日日夜夜的梦魇。
我想，人真是犯贱。失去了才知道怀念。
2021年郑州暴雨的第二天，信号很不好，我打算去看看高铁能不能走。
快到家的路上接到了她的电话，然后我颤抖着手坐在路边接通了电话。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次还是她先开的口，她问我家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我说没有。
然后她说，让我要照顾好我的母亲，最近不太安全。我说好。
我舍不得挂电话，然后我听见她那侧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听见她说，一个同学。
然后她对我说，那就先挂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好，电话就挂断了。
我在原地坐了很久，我不敢走，我怕万一她又给我打电话，如果我没有接到，她会不会担心。我等到晚上九点，手机里也只有学校辅导员的一些通知。
我笑了笑自己，然后回了家。
我想她能够有一个新的未来，我应该开心。
如果你能看见，希望你要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