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生命,花,草,土地,河流,炊烟,她是自然。当男人独自面对自然或女人时,世界隐去了,当他和女人一起面对自然时,有时女人隐去,有时自然隐去,有时两者都似隐非隐,朦胧一片。
十四世纪的薄伽丘就在《十日谈》中告诫过我们:“在各种事物的常理中,爱情是无法改变和阻挡的,因为就本性而言,爱只会自行消亡,任何计谋都难以使它逆转。”但何晨也清晰地认识到,生活轨迹是比爱情更令人无法放弃和抵御的事情。她是个通透的女子,C先生称赞她充满灵性,这让她误以为自己真的拥有单纯的深刻,未受污染的直觉,和尚未蜕化为理性的感性。但其实,她浅薄且乏味。
C先生说会一直爱他,这是真的,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他的确会一直爱下去,这个概念太抽象,太笼统,太充满歧义,太不可通约,真应该用奥卡姆的剃刀把这个词汇剃掉。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去吃了螺蛳粉,温柔的天色让他们感恩。只是她忘记了洗头,第二日不得不喷大量的香水,才能掩盖前一晚螺蛳粉的酸臭和思念的味道。她开始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中年女人,她生活中该是什么样子?她的脸上也许会出现明显的泪沟和法令纹,皮肤没有一丝光泽,挂着自然精致的眉毛和从不涂抹的嘴唇,这样的中年女人着实让人害怕,因为过于正常、平凡却又拥有对生活的憧憬和智慧,如果她浓妆艳裹、风骚妩媚,反而会让她平静很多。
这种逸想多半出于嫉妒,它带有巫术的性质,充溢着妖气,这会使虚荣心受伤,若要根治只能采取去巫的方法,将这种妖气驱逐并转嫁他人。
那日我站在三楼的栏杆处,正因一个仅见过三次面的老朋友的妻子刚诞下二胎而黯然伤神,何晨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近日看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竟然就没办法写作了,她心里响起一阵莫名的悲伤,理由是出于嫉妒,她嫉妒那个因爱上诱奸犯而罹患精神疾病,最终自缢身亡的26岁作家。何晨不知道的是,我也常因嫉妒她而写不出东西。
“她真美,而且永远美丽。”何晨小声嘀咕着,伴随着啜泣。
你看,她总是喜欢用嫉妒刺破血管,而后爱上那鲜血直流的滚烫伤口,耽溺于被撕扯,被舔舐,还要雄辩地证明自己无助:“你看看我的伤口,你拿它没办法。”
C先生后来也在谴责她:“你真的有受虐倾向,身体上不知道,精神上很严重,喜欢有意无意刺伤自己,越鲜血淋漓越痛快。”
何晨在心里默念一句:这一点都不痛快。
六
那日深夜,C先生给何晨发来一篇朴实的小说,告诉她:“以后你也这么写,让人看了忍不住落泪。”她仔细看了那篇小说,讲述了一对农村夫妻淳朴的爱情故事,看完后并没有流泪的冲动,她告诉C先生这是《作文与考试》和《男生女生》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庸常而俗套,她初中就已经看厌了,他批评她:“无法欣赏这些真实而厚重的情感,只会去写那些浮夸的东西。”
何晨想,他一定也想让自己以那种敦厚形象出现在她平实无华的小说中,以产生痛哭流涕的能量,她才不会中他的诡计,她要拥抱王尔德,全力以赴地完成形式上的壮丽,创造出仅仅属于他们之间为了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这将是不朽的。
她甚至不会奢求C先生的一滴眼泪。既然爱情之花总是结出苦果,那么干脆就不要这果实,正因为不要果实才不会让美感淡化和丧失,爱情之服役于艺术,还真是大自然的一个狡计。
C先生最近开始沉醉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企图把何晨空掉。他开始劝导她,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将微小的差异妄诞到代际的高度,他无法忍受她喜欢吃榴莲的事实。这令她忧郁,仿佛他们永远无法逃脱灵肉与占有的宿命。
七
“米兰·昆德拉小说中那个对诸多事物怀疑和对怀疑本身进行怀疑的女性阿涅丝最后怎样了?”她问我。
“在回家的路上,她为了躲避一个意识到这个世界对自己没有意义的女孩的自杀,不幸车毁人亡。”
“那个终其一生爱着歌德,追求死后不朽的贝蒂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