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是她这一生里，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小镇里有在每年的这一天去街道点灯的习惯，说是驱除灾难，赶走霉运。
在芊芊的观念里，她以为元宵节是一个重要程度仅次于春节的节日。显然，大部分人也这样认为。
他们在节日前后三天里点整夜的灯，于是元宵节这天，有孩子们手里提的花灯，有路边随处可见的油灯，再加上人家里的电灯，简直亮如白昼。
试想，当所有灯点起，这个小镇看起来该是喜气洋洋且流光溢彩的。
可是那天的雪实在是太大了，片片雪花犹如鹅毛般絮密厚重，它们带着冷空气铺天盖地地砸来，于是每个人的眼里所见，皆成一片朦胧。
人们要么躲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在棋牌室打发时间，都失了在街上游玩放烟火的兴致。
孩子们老早就准备好的花灯也失去了用处，摆在灯火通明的房子里亮着微弱的光，发出走调的音乐声。
在芊芊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很少有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下雪天。她也好奇，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1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啊？”宋景和听入了神，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嘴巴一直张着，这会儿，他才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也意识到自己仪态不佳，于是整个人缩了回去，咂了口已经冷掉的茶水，这才觉得稍有缓解。
其实也不怪他少见多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他确实没怎么见过雪，他体会过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却从没看过一场如芊芊描述般的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芊芊被逗笑了，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一大早，我就跑到门口想出去看看，可是门口的积雪太厚了，就连我爸也没能把门推开，最后还是从窗子跳出去清的雪呢。
“我跑回房间，顺着窗子往外看，整个小镇就像童话里的冰雪世界一样，到处积着厚厚的雪，目之所及的地方没有一丝杂色。白得纯洁，白得耀眼。”
“哇！”宋景和很配合地适时发出一声拉长了音的赞叹。
芊芊很受用，便又以一种自豪的姿态说：“你不知道，后来大家合力清扫出一条仅够单人通行的小路，那时候大家才发现，前一晚的雪下了足足有一米多厚。”
宋景和更配合了，一双眼睛大放光彩，如果能加上特效的话，那他此时必定是星星眼无疑：“这么大呀！”
“可不，今年过年回家，也许你就能看到了。”芊芊看了眼手表，“该把孩子抱过来喂奶了。”
宋景和听了，赶紧起身去了婴儿房，不多时回来，怀里多了个襁褓，里面裹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
那小婴儿闭着眼一副酣睡的模样，如樱桃般软嫩的嘴巴不时翕动，可爱极了。
宋景和小心地递给芊芊，芊芊亦是谨慎地接过，俩人如同对待这世上最稀有的珍宝般，无比喜爱。一对视，俩人都笑了。
他们觉得，世上所有的好场景，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不抵这一刻来的幸福。
2
芊芊和宋景和是经由他人介绍相亲认识的。此刻忆起，恍惚间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儿，可芊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已经过去两年了。
两年前，也是这阵子，芊芊在家里过完了年，要走的前一天，母亲神秘兮兮地坐到她面前拿着一张红底小二寸照片给她看。
“瞧，这是你红姨她老公弟弟的邻居的儿子，体健貌端的，正巧他和你工作在一个城市，公司离得也不远，要不等你回去时你俩见个面聊聊？先加个微信？”
那时芊芊已经28岁了，成功地成为七大姑八大姨眼中的“剩女”，打小一起在小镇里长大的姐妹们老早就结了婚生了娃，只剩下芊芊还在外独自打拼。
父母眼看着，也着急，便总是催她，可她哪回都是用“工作忙”做借口搪塞过去。
可她父母觉得这儿女再忙，也不该耽误终身大事不是？他们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儿女过得好，那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大幸福了。
可芊芊不这么认为，她有自己的追求，她也不急着自己的大事，只觉得父母此举实属不该，当下便也不接话，只坐在那里听母亲唠叨。
父亲见了，也忍不住来劝：“芊芊，爸爸老了，再开几年车也就退休了，你妈她当裁缝一辈子缝缝补补，你知道她私下里做了多少小衣服小鞋子？
“都够你孩子穿到上小学了。你就不能替我们想想？也不逼你结婚，跟那孩子见个面聊聊天也不行吗？”
芊芊听了，被父亲的话说得难受，也觉得自己当女儿的是有些不对，老人图个什么呢？这么大岁数了，不过希望子女幸福儿孙满堂罢了，芊芊闷声说：“好吧。”
于是，俩人就这么认识了。
3
认识之后，意外的都对彼此的印象还不错，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继续接触下去。
一来二去熟了，芊芊觉得自己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宋景和人不错，对工作认真勤勉，对自己温柔体贴，是爱情中的首选爱人，也是婚姻中的完美对象。
一步步走下来，都觉得甚是满意。恋爱、结婚，日子顺风顺水，直到芊芊怀了孕，她和宋景和都觉得人生，再圆满不过了。
小婴儿十个月大的时候，这一年总算到底了，年底的工作一忙完，宋景和放了假，就赶紧和芊芊带着孩子回了小镇。
宋景和家远，路上少不得辗转颠簸，俩人都担心孩子吃不消，于是这一年他们都同意回芊芊老家过年。
宋景和也很期待，他说他很期待能遇见一场如芊芊跟他描述般的那样一场雪。
4
这几日连着好天气，因着快过年的缘故，小镇上一派喜庆，处处红红火火，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许家老两口在门口抻着脖子东看西看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过路的邻居见了了然于心：“孩子回来了？”
芊芊爸连连应声：“可不是，马上就要到了。”
下一秒，视线里出现一辆银灰色汽车，再下一秒，车在老两口家门口停下了。
车门一开，宋景和拎着一大堆年货，芊芊抱着孩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进了门，先前路过的邻居走了老远出去，还能听见老许家人的笑声。
当晚，芊芊爸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芊芊妈的手和眼是寸步不离外孙女。只把芊芊和宋景和看得着急，自打进了门就没再摸着孩子，眼下简直想抢回来自己抱着。
吃过晚饭，芊芊主动请缨去洗碗，老许头得了空赶紧从芊芊妈手里抱过孩子，边抱边说：“你都抱一天了，赶紧给我抱抱。”
小婴儿吃饱了，精神头足极了，被姥爷抱在怀里手脚乱蹬一刻也不停歇，芊芊妈见了暗笑：“看你那招人烦。”
像是印证了芊芊妈的话，下一秒小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可把大家吓了一跳，芊芊听闻紧忙从厨房出来抱过孩子哄了半天才见好。
大家都觉得孩子哭得突然，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当晚，孩子发了烧，一家人又忙得团团转，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到了半夜，孩子烧退了，一家人才又四下散去。这一晚，可折腾得够呛。
散是散了，可是一家人谁都没再睡觉，许家老两口担心外孙女，躺在床上了无睡意。
黑暗中，芊芊妈突然开了口：“唉，这过个年也折腾，可怜我外孙女。”
芊芊爸也叹口气接过话茬：“可不是，明天去医院看看。”
另一边芊芊和宋景和也是心疼孩子，俩人眼睛盯着婴儿床，坐在床上说起了话。
“没准是水土不服。”宋景和悄声说。
芊芊白他一眼：“也许是路上颠簸。”
大半夜里，一家人居然只有一个婴儿在睡觉，其余四个却是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月光冷冷，顺着窗户映在婴儿脸上，婴儿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宋景和突然出声：“芊芊你看，下雪了。”
芊芊闻言望过去，可不是，三更半夜的竟然下起了雪。
“说不定上天怜你见识少，让你看看雪。”芊芊又看看孩子，心疼极了，暗自想着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5
翌日一早，宋景和便跑到院子里上蹿下跳的，三十岁的男人竟被这一场雪勾起了兴趣，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直呼过瘾。
屋里老两口一脸担忧看着芊芊：“他没事吧！”
芊芊抱着孩子忍俊不禁：“少见多怪，别理他。”
按说日子如此，过得倒是简单舒适，可偏孩子一到晚上就开始哭，连带着发高烧，总是把一家人折腾到半夜才消停。
送医院看了，医生也说没事，退了烧就好了，可一连几天都如此，着实有些奇怪，有邻居好事，拉着芊芊妈说：“孩子不是冲着什么了吧？”
芊芊妈一听，心里咯噔一声，寻思着，也有可能啊。
民间鬼神故事多，老人也总愿意添油加醋地给小辈讲，有一种说是孩子在十二岁之前眼睛太干净，却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他们看得比常人多，却又说不出什么。
自家孩子尚小，就算见了什么，也说不出话来。芊芊妈同芊芊爸一合计应该带孩子去老沈婆子那里去看看。
老沈婆子是小镇里的神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登门拜访的人却不少，来算命的，看风水的，祈平安的人算是络绎不绝。
一个传一个的，附近的村落城镇都知道了这里有一个神婆，算得可灵。
芊芊同宋景和听了也觉得没办法，看吧。
于是一家人拎着礼物抱着孩子浩浩荡荡地去了老沈婆子家。
路上芊芊还同宋景和讲，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出来玩路过一家送丧的，吓得可不轻，回家就头晕目眩的，吃不进饭喝不进水。
肚子疼得像是有人在里面打架翻跟头，父母请来了老沈婆子一看，人家就说你这是吓着了啊。赶紧画了道符嘴里一通念叨然后把符烧了和了热水，芊芊喝了，当时就好了。
“有那么神吗？”宋景和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芊芊在胡扯，心里一分也不信。
说话间已经到了老沈婆子的住处，这还是过着年呢，别人家都是张灯结彩的，可老沈婆子家却对联不贴，灯笼不挂。
里里外外就是没有点喜庆色彩，阴森极了，可偏巧孩子在进了院门之后，哭声就小了。
宋景和见了倒是少了怀疑，多了好奇。
才一进门，就见老沈婆子坐在案前闭着眼，也不起身，张嘴说了句：“来了。”
芊芊妈上前一步赶紧应了声：“哎，来了。”
老沈婆子这时候才一睁眼，眼里一片清明，透着股利落劲儿，全无普通老人的消糜颓败之意。
眼睛巡视一周，落在芊芊身上，视线再一移动，又落到芊芊怀里的婴儿身上，开口说道：“你过来。”
芊芊听了也知道是叫自己，于是抱着婴儿走到了老沈婆子面前，坐了下来。
“我见过你。”老沈婆子对芊芊说，“你小时候，我给你看过。”
芊芊听了紧忙应答：“是，您一下就给我看好了。”
“算不上看好。”老沈婆子又说道。
“怎讲？”芊芊疑惑不解。
老沈婆子却不再看她，视线也落在了外面，众人疑惑，便也跟着往外看，外面天不知何时阴了，飘起了小雪。
“明天是正月十五了吧。”老沈婆子问道。
不等众人回答却又开口：“我记得，很多年前，也是正月十五，这里下起了一场大雪。”
“对。”宋景和说，“芊芊给我讲过，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老沈婆子瞥了宋景和一眼像是怪他多嘴，却也同意他所说的话：“你问这镇子里的人，这何尝不是他们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就连我，也是如此。”
老沈婆子话说完，许家一家人都摸不着头脑，今日是要给孩子看病的，却不知她为何提起这多年前的事，于是彼此看看，一时没了声，都等着老沈婆子的下文。
“你上次来，是因为什么？”老沈婆子问芊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