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

2020-01-07 11:35:20

传奇

今天我们先来说一说,凤城的正南边儿,有的那一座朱雀山。传说唐朝时候有一个将军,被人追杀藏在山沟沟里,饥寒交迫,饿的快要死去。他在幻觉中看到烧红的晚霞变成一只红色的大鸟,衔着一个布包裹飞来他旁边,变成一位红裙子的美丽女子,把水和馒头放在他的脚边。将军活了命,对这座山念念不忘,回去南征北战,加官晋爵,拥了巨金珠宝回到这座山下,手里捧着空白圣旨,好不风光。修了排场的大寺,从此日日夜夜香火不断,贵客高僧诗人云集,小小的朱雀山自此出了名。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乱世不太平,英国人走了,日本人有来了,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每次都掀起一阵金属火药味的腥风血雨。拜佛爷不拜佛爷,该死的照死,该活的照活,有没有信仰哪儿来的什么分别,都不如一口饭重要。穷山野岭的,哪儿来人进香火?

没人进香火,庙里的大和尚就把金菩萨用劈柴的斧头砍成金块儿和二和尚一起扛到市镇上面卖。典当铺的师傅支着琉璃镜一瞧,吓了一大跳:这可是唐朝的金镶玉大像,你们咋把它给切了呢?也太暴殄天物了。

那要是不切,能拿多少?大和尚问。

老板把拳头握起来,摇晃着脑袋。

大和尚把眼珠子瞪起来,十倍?老板抬了抬金丝眼镜,沉吟半晌,你们先告诉我,在哪儿找到的这像。

朱雀山上,走九十九的弯儿就是我们寺……哎,反正以前还挺有名的,老久以前牌匾就掉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们管它叫王八寺。

对,朱雀山王八寺。两个和尚向对着笑了出来,谁在乎呢?

那倒是,老板也笑,哎,要是完整的,那可不止十倍了。

那要是推个车上山,再把它用绳子捆起来囫囵的搬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二和尚说,可是我们哪儿来的车呢?

买一个

哪儿来的钱呢?

卖了就有。

可如果没有车,我们就没法儿卖啊?

两颗光脑袋对视了半天,灵光一现,善哉,这就是缘啊。

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大概就是如此道理。

但和尚再俗,终究俗不过世人;一寺里的蛮横,终究是襁褓里的霸王。这些事情,两个和尚并不知道,故后来引火上身,也是命也。用佛像块儿卖来了一年的粮食和几块肉,几个和尚就在笼屉前对视一眼,阿弥陀佛,上锅蒸个红嫩流油。

小和尚住的房子壳子大小,却天天能闻见酒香,大和尚看见他可怜巴巴瘦小一点,不知道哪儿来的善心大发分了些汤水到他碗里,说吃吧。

可我们不是修行的人吗?老爷爷说,菩萨大慈大悲,不忍心吃众生肉。

老爷爷是谁?你说的…哦,莫不是净言傻老汉儿。

几个和尚相视一嘿,又把肉汤倒了回去。哦,你是净言大师的徒弟嘛,嘻,那你莫吃,吃了便是没有境界。

小和尚跺脚攥拳气的通红,打不过骂不成,只好吃了几根菜叶子,扑腾扑腾跑去师傅面前诉苦。一路上雅静景象大多破旧的七七八八,屋角房檐到还能看出昔日的荣光来,不过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大概就是这个道理。那几个和尚早动过卖地租房的心思,但这寺实在太偏,进来九十九的弯儿转过去才看得到,从前说是为了清修,如今看来是让人断了活路。土匪割据一窝一窝,却奇迹一般的没有一个军阀看上过过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净言和尚的厢房就在寺里的最深处,小和尚撞开门,师傅,他们把佛像卖了。

和尚坐在榻上打坐,并不回他。还吃肉,还喝酒,骂你是傻老汉儿!哎呀,小和尚扑上去拽净言的袖子,你怎么这么没有脾气,明明上一任方丈大师把衣钵传给了你,怎么现在老是这些人在指东指西?!佛像没啦!虽然我也讨厌那个又丑又凶的怪像,但没了它我们拜谁啊?

大可不必拜。净言说,我有一封信件,估摸时辰差不多已到,你带我将它带给奉天来的张先生。

地址呢?

不知道,有缘时总能见到,你且下山置一些物什回来,也不必急,权当成一次下山的历练。我也有一封信给你,在情况危急的时刻,你就可以把它拆来看。

哦,那行,但你可总得给我点盘缠,小和尚说。净言和尚一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方小包来,便在这里了。

包裹一拆,叮哩哐啷两条金子掉了下来。哎呀,小和尚说,这么多钱啊,你不怕我直接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不怕,净言说,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小和尚握着金条子,体温度了上去,就像是自己和这块会变热的金属本来就是一体的似的。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拉着自己的手,上山爬了一天一夜,腿上被刺的伤口一道挨着一道,酸麻麻的疼痛。母亲给净言和尚一跪,声泪俱下,从此他就被带到了寺里面和净言一起过了这七八个年头,母亲再也没来看过他,不过似乎走的时候手里拿了几小块石头,银色的光,还不如自己现在手里的闪耀。经过前堂的小和尚隐约听见那些人在谈论什么王八,石头的,心想莫不是他们要把山上的大石头拿下来放在佛像的座儿上,雕个王八样子,从此改名王八寺,倒还挺符合这些人的性情。思绪到这儿,他几乎都能想象的出来,净言和尚摸着王八头,念着自己听不懂的王八经的话面,竟然活生生把自己逗的笑出声来,连下山的时候在路上都开心的一蹦一跳。

下山这活计,要快则险,要稳则慢,小和尚估摸着这样慢慢下山去应该傍晚就到的了朱雀客栈,干粮和金条子都牢牢拴在身上了,有了底气,他混不害怕。果不其然,天沉云积之时,他看到了酒家的旌旗。小和尚抬起头来,风刮的一阵一阵儿的,刺骨,他把布袍拉紧些,看着黑天重云的,风又刺骨,怕是要下场猛的雪。

老板,来一间房。他把包裹抱在怀里,店家的火炉暖的他鸡皮疙瘩蹭蹭的冒了出来。手里拿了钥匙,找伙计点了一盘豆子,默默在角落坐下。旁边有几桌客人,大多不敢吭声,眼神怯懦,又有帮高谈阔论的,蓝底银饰,帽子扣在桌子上,硬邦邦的靴底把地板敲得啪啪响,分明是一桌军爷爷,他们敢如此放肆,正是因为桌上放了枪。

稀奇事,小和尚心想,他们打仗,也要进山里打仗吗?那会不会打进大和尚的房子,把他踹在地上……那可真不错。这批兵姥爷穿绿色,上次在镇子上见到了蓝色黑色和黄色。他们换衣服,比谁官大哩?还是说学着院子里的壁虎,趴在哪儿就变成什么色?

因着脑子里一盘五颜六色,小和尚做梦梦见了城里的花糖瓜子盘子,蜜枣做的糕饼和山楂糖葫芦。或许还有上一次没来的及买的风车,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停。雪这东西忒没意思,去年大和尚把他发配下来挑物资,正赶上这又冻又冷的天气。风雪裹在身上,肩挑担子一摇一晃,上坡路,不好走,烂草鞋子把冰勒进他僵红的脚。天凉压塌了几个村子,集市没人去,收摊儿的格外早。

好在雪在第二天就停了。没到一个时辰便进了大城楼里,过了这个门洞,接下来的便是另一个世界了。喧嚣,繁华,充满了诱人的东西,对于小和尚来讲,这里就是他的仙境,当然,也更不安全,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一腔好奇。

这一次果然是绿色的,小和尚前脚刚进了客栈,后脚街上就开来一队大兵,耀武扬威的,冷枪铁炮守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一过,客栈里那几排桌里可是吵翻了天。听说这一次来的是大官,有人说,知道廖元帅吗。

哪个廖元帅?

哎,就那个,本来是青龙山上的土匪,后来自封的头衔嘛。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知道,凤城这地儿邪得很,什么人都来过,什么人都呆不久。这廖元帅啊,投靠了东北王,拿了兵马在凤城作威作福了。你不知道,他最近可惹了事儿了。

惹事,哎,这天高皇帝远的,有个甚么作用,受苦的除了老百姓,也没谁了。

那不一样,你忘了,我刚才给你说过,他投靠了东北王,东北王是谁啊,奉天城里张作霖!他大儿子身体不好,家里就选了个僻静地方,用他乳名上了个纸像,供在庙里,算命先生说只有这样做个跳墙和尚,才能保住命去。听说那纸像就供在朱雀山上一座古寺里,那古寺我们都听过,和朱雀山的名字都是同时起出来的,但现在也神神秘秘,没多少人知道它到底在哪里。那这个跟廖元帅有什么关系?嘿,那可就有趣了!这个廖元帅啊不知道这茬子事儿,竟然把那庙给抢了!还把人家那金佛啊用大刀给砍成了块块儿,你说气人不气人?典当行那老头儿跟我说的,听说他气的不行,那像啊可珍贵的很!现在他可不就完犊子咯?而刚刚经过的车里坐的那位,正是张作霖那大儿子!

嘶……你说的那大儿子,可是张学良少帅?

害,那可不是么。

小和尚点了份花生米盘子和米糕,听着他们讨论,本是似懂非懂,但一听到寺和佛像便心里轻蔑,原来这些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廖将军张将军的,他在山上呆了那么些年,听都没说过。只是……奉天?他想起净言和尚交给他的信,莫不是要他送给那风风光光在车里不露脸的那人?不会吧,净言和尚哪儿来的这福分能认识大人物。他说交信之前可以不用上山,那可不快哉?我倒是先玩再说,哪儿管得了这么多。

山上,山上,我可算是脱离了苦海。

谁能想到这一过便是个一年,小和尚日日游荡,什么凤城四景,山水五宝,只要有趣的他便跟。车马奔突,东奔西跑,时候久了,钱也花光,他就自己赚钱,小和尚嘴甜,人也能干,竟然混的还算不错。

他早就想到那封信。但他不想回去,不想再上山了。脱掉布袍,换上衣服,小和尚决定要走,头发便再未剃过。他拆开了净言给他的信,上面一片空白,只是张白纸而已。

原来如此,他又拆开了带给张先生的信,还是一片空白。他就是要我走。小和尚看着那两张白纸,点了火烧成灰,当夜喝了个烂醉,不停的大笑,脑海里浮现出净言和尚的脸,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哭泣。自那以后,他便离开了凤城。坐着一个运货的卡车,从凤城到了上海,零零碎碎弄点小生意,帮着大老板的工,倒也很是惬意。

哎,你是凤城人吗?有人问他。我是,怎么了。

听说你们哪儿半年出了个事儿。最近我们学校在研究热点实事,想问一问你的看法。

那也得我知道啊,我是当过和尚的人,对这种事情也不敏感。

那正是你该知道了啦!张少帅处决了一众廖氏余党,因为他们把朱雀寺的金佛给抢了!你以前是不是在哪里做的和尚?

朱雀寺?那我可不知道。小和尚说,我修行的寺叫王八寺。

你别胡说,我跟你说正经事呢。报纸上说,那一个寺的和尚都和廖氏串通好了,要把所有供奉的金银珠宝都端个干净。幸亏少帅生母的故交是朱雀寺的净言法师,这文物古迹和凤城民心才得了保证。嘿,我却觉得这事情十分突兀,朱雀寺那么偏一个地方,而当时廖氏在凤城那可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他那么想攀附张作霖,怎么会不了解他儿子的纸像供在这个寺里?还大费周章的串通和尚,那一点金银又何必在意呢?我看,恐怕少帅和净言才是布局的那个,斩草除根,真是妙啊!

那朱雀寺现在怎么样了?小和尚的声音突然有点结巴。

出名了啊,每天那么多人都要上山,爬一天都不嫌累,大家都知道那是为什么,现在寺里热闹的很呢。

净言呢?大师啊,他还在,说是要继续修行。老大一个寺,和尚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嗯。

所以,你有什么看法呢。

没有吧。小和尚说,没有。这一晃又是五年过去,在事故中摸爬滚打多了,等年岁变长了,是故也明了,志向也明了。

小和尚打定了主意,辞了活计,从上海回了凤城,此时他看上去已是一派少年俊朗。朱雀客栈当了一晚贵客,他等到了一个下雪的无人的日子。

慢吞吞的,绕过九十九的弯爬上山去,太阳从东到了西,进了佛堂,净言正站在那里。

那些在寺里的日子,本早就该忘却,但那一刻,种种酸甜苦辣都涌出来,小和尚此时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自己过的并不差。

我要去当兵,把日本人打出去。决定了,怎么都是好的。净言叹了口气,说,走之前,你拜拜吧。他朝着佛堂一跪,双手合十,对着空荡荡的地方虔诚不发一语。

你到底在拜什么?当年的那件事情我可不是不知道,你说是在修行,可你根本就是和那些军阀们搅在一起狼狈为奸。为什么还老是装出一副高深的样子,你又有多清高呢?

小和尚也跪下,但他不拜,只是在问。

我在拜金佛。

佛早就被切成块儿了,哪儿来的佛?

就在这儿啊,净言说,这尊金佛,它从来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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