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在我婚礼现场玩失踪

2020-01-18 14:46:57

世情

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在我婚礼现场玩失踪

1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本该是最开心幸福的时刻,此刻我内心上空却始终悬着一片乌云,随时都能化为冷雨。

“嘿,新郎官高兴傻了吧!又发啥子呆呢?”哥们拍了一下我肩膀。

我放下手机,憨憨一笑:“走吧”。

敲门-认亲-塞红包-挤门-找鞋-求婚送捧花-互带胸花,接媳妇儿的过程很顺利。

可接亲越顺利,心里就越不安。

果然,去酒店路上,司仪的电话打了进来:“新郎官,我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叔叔还是联系不到吗?”

乌云终于化作冷雨浇了下来。我看了眼媳妇,定了定心,把早已经准备好,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的说辞倒了出来:“没事儿,他应该不来了,整个婚礼仪式流程需要到我爸出场的地方都直接跳过,多出的时间跟宾客多做些互动就好。”

司仪有些为难,“……这……”。

不能怪司仪,谁能想到,一个做父亲的,竟然真的会在儿子结婚当天“玩失踪”呢?半个月之前就联系好了,没想到再打电话又失联了,没有解释,手机关机。

“哥,这事儿烦您多费点儿心,关于我爸妈的都直接跳过吧,一句都不用提。”我补充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但马上又切换成商业性的欢快语气:“得嘞,新郎官,今儿我一定给您安排得圆圆满满的,放心吧!”

电话挂掉,媳妇静姝轻轻地靠了过来,手挽住我的胳膊,轻轻说:“没事儿,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她知道我不愿再提那我称之为“父亲”的人。

“嗯。”我搂住静姝的腰,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乌发,心里既涩又甜。

至少,我还有个懂我的妻子。

2

周岁之后,我只见过那个叫“父亲”的男人三回。

第一回是我在五岁那年。那天我动作快,猪草装满竹筐时天还没黑,于是回家比平时早了一些。进了院子,还没等把猪草放好,便隐约听到里屋爷爷和一个陌生男人在说话。以为隔壁村的人来找爷爷便没在意,把东西收拾好便噔噔往厨房去找水喝。

农村人节俭,是不特意烧开水的。中午煮粥时,奶奶会往大锅里多放几瓢水,煮出来的“粥水”就充当解渴的开水了。锅不离灶,谁要是想喝水了,就往灶里填几把柴火温一温就行。但我总在这事上犯懒,往往直接喝凉的。

“亮亮,是你回来了吗?”许是听到我拿碗掀锅的声音,爷爷出声唤我。

“嗯!”我大声应下,赶忙再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跑出去。却见爷爷和那人已经出了房间在廊下坐着,爷爷靠着墙根,一点点往竹烟筒里捻烟丝。陌生叔叔背对着我,占了个矮一点的小木墩。却不怎么讲话了。

爷爷见我出来,说了一句“亮亮,这就是你爸爸,回来了。”就闷头抽起烟来。

我听清楚了却没立刻明白,向爷爷看去,爷爷却只是微微低着头,吐出一口烟雾来。

我不喜欢烟味。

看来爷爷是不打算多说了。

3

“爸爸”是什么意思我是知道的,村里的小伙伴们都有,不仅力气大能干活,每当谁玩疯了到饭点仍不肯回家,那个叫“爸爸”的人准会出现,一把揪住那个小伙伴,将他拎回家。

对于“惯犯”,“爸爸”们有时也会举根藤条出现,装模作样抽一鞭子,再骂一句“臭小子”,而后才把玩伴拎回去。

对于被“爸爸”拎着走,小伙伴们认为是很有损自己“男子汉”形象的,但因为定然打不过,所以羞愧讨论,同时也羡慕起我从没被人拎走的经历来。每当那时,我总是配合地显出一副自得的样子。

不过,我是真的想也体验一回被人拎回家,毕竟村里的小孩就自己一人没体验过,很是好奇。可爷爷年纪大了,让他把我拎起来,估计够呛。

况且我观察了一遍,似乎“拎回家”这个动作,是只有叫“爸爸”的才能干的事儿。总之我从没见过谁的妈妈、叔伯那么做过,即使他们有足够的力气。

我实在很愿意在小伙伴面前“怂”一回,所以总爱问爷爷,爸爸什么时候打工回来?今年回吗?

“不回。”每次爷爷总是这俩字应付我,还叫我不要老问,烦。

我终于慢慢的不问了,不是因为害怕爷爷嫌我烦,而是知道,即使问了,答案都一样。

有时我暗暗想,是不是我是个特别的,没有爸爸?

后来又想,兴许那个叫“爸爸”的人早就死外面了,只是爷爷怕我伤心不肯告诉我。

而今天,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爷爷说,那就是我爸爸。

4

爸爸?

看他绷直的背……不像。村里的人长得都很像,不是相貌身高上的,而在其它一些说不清的地方。

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不像村里人,虽然,我还没看见他的脸。因为,他始终没转过身来。

我心里别扭了一下——我长得又不吓人,干嘛不回头看一下?就不好奇身为儿子的我长啥样吗?

最后,我还是决定先妥协。没办法,谁叫我是当儿子的呢?爸爸一向比儿子威风!

我不自然地走过去,半靠在爷爷身上,细细打量对面的“爸爸”。他比村里人都还要黑一点,额头横了三条浅浅的抬头纹,眉毛粗短,鼻子宽大,嘴微微抿着,略显严肃。

这么一看,倒有几分像我“爸爸”了。

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最后终于吐出一句“都这么大了?”,随即又看向别处。

“你明儿要不要去看看桂枝?”爷爷把土烟磕出来,又一点点装上新的。

“……不了……我,就是回来看看……”说完,又瞥了我一眼。

知道他们要聊大人的事儿了,我不耐烦地从爷爷身上滑开去。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和伙伴们正玩得开心呢,爸爸突然从身后出现,一把将我揪起来,抿着嘴不高兴地说:“你妈都喊你大半天了,怎么还不回去吃饭?!非要挨一鞭子才肯听话么!”说完就把我拎走了。小伙伴们都幸灾乐祸地跳起来扮鬼脸笑话我,我也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可是第二天,爸爸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奶奶躲进了厨房,爷爷闷头抽烟,谁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小孩是弱势的,你若执意追问,大人反过来还要呵斥你不懂事。

于是,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决定一个人偷偷去找妈妈。

5

农村人是忌讳孩子到坟地去的,但我就是突然很想去看看。妈妈半年前下葬时我跟着去过,还记得大概位置在哪儿,那个山头叫“细岭”。

地方有些远,中间要穿过三个村。抄近路的话能快一点,但要拿上木根,因为有个村子养的狗叫得特别凶。

如果妈妈葬在陈家山头的话我就不用那么麻烦,路程会近很多,但她葬在了杨家那边。

没错,妈妈是改嫁到杨家的,当时我才刚满周岁。而改嫁的原因,我后来才知道。

1990年,父亲因为口角跟工友打了起来。本来不至于闹到派出所,但赶上当年举国上下都在关注亚运会(毕竟那是中国第一次举办那么大规模的综合性国际体育大赛),治安问题严抓严打。所以父亲与工友打架一事被举报了,最后两人皆被抓入狱,父亲被判“故意伤人”,服刑4年。

在当时,家族里有人服刑是极丢脸的一件事,母亲还年轻,改嫁是最好的活路。

改嫁后母亲依旧常来看我,每次总带些吃的穿的想哄我开心,但因为心里记恨她丢下我的事,所以母亲一来我就躲出去不见她。而杨家待母亲极好,从不介意她常过来看望我。

到杨家的第二年,母亲顺利生了个男孩。

只不过好景不长。

听说母亲去世时,正在院子外榕树底下给两岁大的弟弟缝衣服,搁膝盖上的剪子被碰掉了,她弯腰去捡时突然昏迷栽倒,从此再没能醒来。卫生所说,是突发脑梗。

听闻母亲去世后,我又念起她的好来,时常忆起她迈入院门口时脸上即开心又愧疚的笑容。奶奶说,以后再也没人像母亲那样给我总带新衣服和好吃的了。所以,出殡那天我也跪在坟前跟着哭了一场。在场大人们说我是个有孝心的,却不知我从未当着她的面喊过一声“妈妈”。

如今我很愿意喊她一声“妈妈”,却高估了一个五岁小孩的记忆力——细岭是找到了,可上山的路就像榕树枝,大路分叉出好几条小路,小路之外又长出几条小路,目之所及都半人高的灌木和路基草。

6

2003年夏天,我第二次见到了父亲。

那时我已经念初中了,跟村里的小孩一样,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父亲比九年前白了一点,但两鬓已然开始泛白,这让我有些幸灾乐祸——看来,他在外面也没过得多好。那时我已经知道父亲坐过牢的事,但不明白,为什么刑满释放之后他不肯回家来?

想过要恨他,甚至报复。可是我的一切叛逆、发泄最后都证明是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因为无论成绩是好是差,被打亦或主动挑衅,任凭我折腾出何种风浪,他始终“失联”,只哪天突然回来。

“这是给你买的……”父亲看见我,眼里闪过惊喜,回屋从背包里翻出个塑料袋子递过来。

突然想起以前妈妈过来看我时,也是一进门就招呼我过去看她带过来的好东西。

孩子收到父母的礼物,总容易心生欢喜。我犹豫了一瞬,接过来打开,是一套蓝色运动服。

“本来还想买双鞋子的,但不清楚你的鞋码……”父亲见我眉间有些欢喜,补充说。

“谢谢”。看到他那么开心,我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了,冷漠地道了个谢转身就走。

锁好房间,我套上那身运动服试了试。反复拽了几遍裤脚,脚脖子还是没能盖住。索性把衣服团了团,仍到了床角落里。眼中落了灰——只能看不能穿,还不如不买呢!

晚饭时的话题,无例外是问些课上到哪儿,作业难不难,试卷考了多少分的无聊话题。

“爷爷说你还在锦州?”我不耐烦地打断父亲。十几年来不闻不问,现在凭什么对我的学习指手画脚?

父亲有些恼怒,惊讶于我竟然公然挑战他的权威,不过他也明白,对于儿子的愤怒,他确实底气不足。

“……不错……这几年……都在锦州工作……”父亲含含糊糊的说。

“好好吃饭,哪儿来那么多话!”奶奶瞪了我一眼。

默默扒完第二碗饭,我把碗筷一推:“我想去锦州念书。”

话音一落,惊落了父亲手中的油麦菜:“啊?”

我气鼓鼓的不说话,只是盯着父亲。爷爷奶奶相互看了看,没说话。

“咳咳~”父亲咳嗽了一下,环顾了一周,看我得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极尴尬地说:“这事儿吧……没那么简单……锦州那边办转学太麻烦了……”。

哐的一声,我扫落一副碗筷,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转身跑掉了。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早早回了学校。

7

父亲仍是回了锦州。继续我从未踏足的生活。

第二个周末回家,我帮爷爷去还借的锄头。本家陈爷爷家和我家不同,三代同堂且未分家,是整个村子最富庶的大户。

拿回锄头之后,陈爷爷照例和我寒暄了几句,最后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亮亮,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哇,长大出息了让你爸后悔去!”

我憨憨一笑。

陈爷爷看我不明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爸也太不像话,在锦州另娶媳妇还生了孩子,却不提把你接过去的事儿,跟两个老家伙生活能比得上和自己爸爸?”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爷爷奶奶对我很好,再说了,锦州那地儿我也不喜欢。”

人长大之后,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会慢慢学会理解和接受。

成年之后,我终于弄清楚:父亲没有选择我,不是因为我不值得;他或许也是爱我的,只不过他更绕过去自己的那道坎。四年牢狱是他始终不愿意面对的耻辱,而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连同我,都是那道耻辱的伤疤。

这是我在爷爷的葬礼上,第三次见父亲时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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