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归不归

2020-07-22 10:04:12

古风

那一年,梁国国都被大夏的军队团团围住。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奇怪的是大夏一次都没有试过攻城,只是大批的兵马提着寒光闪闪的兵器安静地守着这座繁华的城池。梁国起初认为是大夏没有能力攻进来,还组织队伍搞了两次突击,却一盏茶的工夫就被大夏年轻的将军将几百具已成尸体的梁国兵士恭敬地送了进去。一来二去,国君被吓破了胆,还没等粮草断绝就开了城门,降了大夏。

也因为这段缘故,梁国国都未遭战火洗劫,百姓都过得好好的,除了天子换了名字,再没有其他的改变。那破城的将军才二十九岁,却因此举被天下的百姓称为“佛手将军”。

傅姜遇见宋姜奕就是在这一日。开城门是在傍晚,西边晚霞正好,冰冷的光芒涂抹在大地上,为这片死去的江山增添了一些悲情。傅姜走在道旁,大道中央走的就是围城七日的大夏军队,宋姜奕一身雪白的铠甲,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最前头。

本来他应是这样平静地走过去,但宋姜奕却突然叫了停,用银枪指了指走在旁边的傅姜,漠然吩咐:“你将脸转过来。”

傅姜被他吓到,一扭头,看见年轻的将军正看着她,那双瞳仁异常漆黑,毫无光泽,有些莫名地瘆人。她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肮脏的衣服,肮脏的手,肮脏的脚,总之她全身都是肮脏的——她是个乞儿。傅姜以为将军觉得看见她晦气,忙出声辩解:“我……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不会碍将军的眼。”

她边说边往前跑,但宋姜奕却一夹马肚朝前冲了几步,又在她跟前狠狠勒住缰绳,拦住了她的去路。傅姜被吓得发抖,但将军只是静静看着她,过了半晌,犹疑地问道:“你……姓什么?”

“傅……”她说完这一个字,犹豫了一下。她听说将军名叫宋姜奕,凡是贵人都忌讳穷人们和他们的名讳相冲,她怕说了真名,他一时生气就要杀了她,于是畏畏缩缩地说道,“我叫作傅小小。”

“小小”乃是她的小名,仔细追究起来,她也不算骗他,他自然也不能因这个要她的命。

将军却只是蹙着眉头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姓傅?”

他问完这一句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要在她脸上画出幅绝世丹青来。她害怕极了,藏在身后的手抖得跟筛糠一样。

好在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会儿,他从马上向她伸出手来,见她还呆着,便轻声说了句:“把手给我。”

她迷迷糊糊地递过手,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提到半空又极迅速地一捞,将她稳稳当当地带到了马上。她心跳如擂鼓,脸上通红。

他带着她走了一段,似乎才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你今年十几岁?”

马蹄平稳地踏在青石铺的街道上,两旁慢慢跪满了百姓。傅姜才恍然觉出来,原来她身为梁国降民,见到他是要下跪的,但这觉悟一闪即过——远处跪着一大片,都是梁国臣子与皇室。她抓紧了马鬃,低低地答道:“十二岁。”

傅姜跟着宋姜奕去大夏,路途遥遥三百余里。她跟着他时而露宿,时而徒步。幸亏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是个四处流浪的乞儿,要不然哪能跟着大军平安去到大夏。

宋姜奕不怎么说话,有时候说一两句都是在和兄弟们喝酒时,但他待傅姜的好,谁都看得出来。有一日,傅姜望着天边的云小声感念了一句,说好想喝娘亲熬的桂花粥,后来宋姜奕居然独自走了很长的路去农家专为她熬了一碗桂花粥来,让三军将士都眼红得不行。

就这样,大军离大夏国都愈来愈近,遇见的百姓亦逐渐增多,所听到的无一不是为他们喝彩的声音。偶尔有人会对她指指点点,但宋姜奕却总是为她挡住那些议论。行军半月,她将他身上的气息牢记不忘,连梦里亦充溢着这样的味道。

走到城外时出了一点点意外。守城的兵不肯开城门迎大军归来,只说是太子的吩咐。她在马上听见那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再看见他不屑与鄙夷的目光,心里小小的一震。还未有所想,她便听到后面的男人冷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去禀告太子,就说我们奉天命伐梁归来。”

宋姜奕可以不动声色,其他人却不能。大军瞬间炸开,有冲动的人居然还囔着要硬冲进去。那人话音未落,宋姜奕从她身后一跃而已,在空中旋了个身,一杆银枪瞬间就抵住了那士兵的喉咙。

眼看着那人吓得脸色苍白,四周鸦雀无声,宋姜奕的脸藏在头盔的阴影之下。半晌后,只听他静静地开口:“身为臣子,就该服从命令,为国家鞠躬尽瘁。此次,我饶你一命。”

他语气淡然而冷漠,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出了一层冷汗。

语毕,城门突然慢慢打开,于是她看见一位华服公子站在门后,嘴角还带着三分笑意。

她的眼睛随着城门的打开而逐渐睁大,因为那公子的脸,与宋姜奕一模一样。

城门处有光影分割的一线,公子站在线后,只有暗埋金线的衣摆飞过线来,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粼粼的光芒。傅姜一个人坐在马上,远远看着他以及他身后重重的人影,手心便开始出汗。她下意识地去看宋姜奕,却见宋姜奕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穿过大军,走上前来重重跪了下去。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落在地上,后面人立刻跪地,山呼“太子千岁”。傅姜坐在马上,想下又不能下,就只能这样立在中间,心慌得不行,却强作镇定。

太子一直没有说话,良久后,她察觉到太子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样平淡的目光,却让人禁不住要往后退,可她被禁锢在马上,竟只能这样生生受了。正在这时,宋姜奕站了起来,他一转身,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她站得离他这样近。才发现她原来只到他的腰间。

宋姜奕弯下腰在她耳畔悄声说:“快拜见太子殿下。”声音语气,无一不是含着宠溺。她心一颤,人已是乖乖跪了下去。她紧贴着地,软声说道:“贱民傅小小拜见太子殿下。”

她曾听人说过,在那些贵人面前,你将自己摆得越卑贱,他们越高兴。他们一高兴,我们的日子就会好一些。果然,太子的语气软了两分,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温声叫她抬起头来。太子手上把玩着什么东西,看了她半晌,细声问了一句同样的话——“你十几岁了?”

傅姜半途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走,而宋姜奕则随太子入宫。两人分别时,傅姜站在道旁迟迟不肯挪步,直到宋姜奕从马上回过头来朝她点了点头,她才喜笑颜开地乖乖跟着男人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最后,他们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停住。傅姜幼时曾跟着母亲学认字,虽文化不深,但她却认得,是“将军府”三个字。字迹已经泛旧,显然已经上了年头,并不是新造的。

男人恭敬地请她从偏门进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是将军府的管家,姓赵,对宋姜奕忠心耿耿。她有心想要打听太子同宋姜奕的事,但自己本是梁国人,似乎也没有立场知道这些宫廷秘闻,便支吾着说:“叔叔,将军大人和太子殿下长得好像啊……”

男人闻言,一时没提起戒备,顺口便说道:“当然相似,他们本就是兄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男人神色惶恐,四顾之后小声嘱咐傅姜,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他一本正经说道:“在大夏,这件事是一个痛处,万一碰到了,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傅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勾起了满肚子的疑问,却只能一言不发。

宋姜奕直到深夜才回来,傅姜在房内听见他略显凌乱的脚步便知道他已经微醉。她想着初次到别人家还是要去说两句感谢的话,但真正的原因其实不过是她想见他。

宋姜奕的院落就在傅姜的旁边,她出来刚好撞上回房的宋姜奕。夜晚的月色极好,铺在地上如一层清霜。她在后面恭敬地唤了一声“将军大人”,宋姜奕回过头,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蹙着眉头看了她半晌,忽然低声开口唤道:“阿铃?”

傅姜陡然抬头,睁大眼看着他。月光下,宋姜奕脸上布满了怅惘和迷茫。她心一惊,长久地说不出话来。旁边扶着宋姜奕的下人见此情况连忙将他往房内拖,还不忘打着哈哈跟她解释说将军喝多了,都是醉话。

傅姜站在那里,夜里的风吹起她的裙角,身影凄惶又无助。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想起初见时,他坐在马上的模样,傅姜突然就觉得手臂有种被灼烧的疼。是手臂,是这一截被他紧握住过的皮肤。她不得不产生一点疑问,关于他带她回来的原因,关于阿铃是谁。她慢慢想着,还没有得出一个具体的答案,心就先沉下去,带来一种好似溺水般的窒息感。

因为,她的母亲,正是叫作阿铃。阿铃,傅铃。

傅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跟周围那些农妇不一样。农妇们大字不识,互相说着粗鲁的语言,常常跟自家男人扯着衣服打成一团。她母亲待任何人都温和有礼,就算是路边的老乞丐跟她搭话,她也是微笑着聆听。她母亲总是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还能自己用桃树枝做精致美丽的簪子,绣出的帕子在集市上总是被大家小姐一抢而空。

她母亲曾和一位药郎在一起,但那位药郎却总是将“傅丫头又不是我亲生的”挂在嘴边上。终于,在一个冬天,在傅姜生了病,他却敷衍了事的时候,母亲安静地离开了。

她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外面下着大雪,药郎促狭地朝母亲笑:“你以为你自己有多金贵,就算是卖去楼里人家也嫌脏!你还等着你那位郎君来找你?我看,你若是生个儿子兴许还有希望,但可惜……你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哈哈哈……”

他刺耳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到她们身上,母亲却只是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步步走着,背对众人的眼泪却一滴滴落在傅姜身上。傅姜问她,父亲真的是个很讨厌的人吗?母亲淡淡地说道:“你父亲是个极懦弱的人。”

她再问,母亲却一言不发了。

她母亲一直都不开心,以至于还没有三十岁就郁郁而终。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傅姜连买一口薄棺的钱都没有,只能将母亲的尸身用一领草席草草包裹,匆匆下葬。

往事凄凉,不堪回首。她是感激宋姜奕的。

宋姜奕从那晚回来就没有再踏出府门一步,据说是因为宫里那些上位者对他有些偏见。他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宋姜奕武艺出众,兵法谋略出众,在习武人心中乃是如神灵一般的存在,他刚回来,送到将军府的请帖就没断过。

在这个拒绝又不好,答应也不方便的事情上,宋姜奕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傅姜代表自己前去赴宴。傅姜刚听说此事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问道:“那我以什么身份去赴宴呢?”

阳光下,她一双眼眸清澈得要泛起水波。宋姜奕一愣,过了好久才慢慢开口:“我比你大上许多,你不如叫我一声叔叔吧。”

傅姜看了他半晌,年纪虽小,却沉静得叫人猜不透。她低下头,抱起宋姜奕旁边仆从手里一大摞的请帖,朝他微微一福,竟然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宋姜奕明显地怔了一怔,伸出手来像是要扶她,又像是要温柔地揉一揉她的发顶,但只是短短一瞬,他立即收回了手,将一叠信封递给了傅姜。

“我出行不便,你去赴宴时顺便帮我将这些信交给他们。”

傅姜看了看,大部分名字都与那些请帖的名字一致,想来他们应当是挚友。她也不推辞,手一伸,示意宋姜奕将信封放在请帖之上,然后便躬身告辞了。

这天下,谁都能是她父亲,但宋姜奕不能。他可以以一敌百,令敌方闻风丧胆,可以不扰百姓拿下梁国都城。他于阳光深处驰骋而来,将她带离那些孤苦无依的日子。她将他当作英雄,她的英雄。

从此,傅姜便一门心思投入了各种宴会的漩涡中,今天西城张府,明日东城李府,忙得不可开交。

孙骁是皇宫禁军首领,据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从一开始,傅姜就从宴会上听到过无数次他的名字,但孙府的请帖却迟迟没有来。这一日,傅姜从一位小武官家里出来,整理剩余没送出去的信封时发现有一封孙骁的信,问一问管家才知道孙府离这儿不远,便打算顺路给他送去。

孙府位置很偏,她让管家等在原地,独自站在门口等里面开门,只觉得周围阴冷阴冷的。她站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门后是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有着一双像蛇一样阴郁的眼睛。

他接过信封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打量了一下傅姜。他微微笑着,却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你姓傅?”他没有等傅姜回答,而是接着说道,“你母亲叫傅铃吧。”

他口气轻淡,却不容置疑。好像有响雷在心底炸开,傅姜紧紧盯着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目光:“您说错了。”

“错?”他平淡地反问,“你母亲遭太子强迫后还是我帮她逃离的,我怎么会不记得那位春菱郡主的模样?”

“小丫头,你这张脸,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带着微微凉意的夜晚,漆黑的天上一弯残月。傅姜在宋姜奕门外站了许久,最终却选择敲了敲门,将今日孙骁让她转交的玉佩放在地上,而后便离开了。

在葱郁的花木后,她看见宋姜奕如修竹般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拿着那枚玉佩若有所思,须臾,突然将其放在手心狠狠一攥,转身回房。傅姜慢慢捂住眼,看上去那样伤心,但过了片刻后,她将脸从掌心抬起来,却半点泪痕也无。

她隐约怀疑宋姜奕将她带回来的目的。这微弱的疑心如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底,一动便觉着疼。第二天,傅姜便在混乱的宴会上灌醉了一位姓吴的小武将。

“春菱郡主?你说傅铃?哈,当初我还以为她会成为太子妃呢,结果却平白无故地失踪了,大概是死了吧。”

她母亲确是死了,但这段往事,她却一无所知。

“春菱郡主是以前西河王傅鄞天的独生女儿,不是老子吹牛,在西河王得意的时候,就算是公主也要让春菱郡主三分,嘿嘿。谁料后来西河王失势,朝廷本想将其连根拔起,却到底不能,于是双方便做了约定,春菱郡主被当做人质送来京都。那一年,郡主才十二岁,皇上为了稳妥,将其送到了皇后娘娘身边,和太子一起受教养……”

她听得入神,刚想问后来呢,却发现对方已经酒气熏天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故事听到这,已有了些眉目,她也不再为难人。

若这恶人是太子,那这一切都可以解释。宋姜奕当年必是喜欢她母亲,所以才带她回来,所以才为太子所不喜。她母亲当年身为西河王独生女儿被父亲送来京都为质,与太子一同长大,但太子却在几年后的一天置她母亲于这样不堪的境地,导致她母亲连夜逃出宫门,金枝玉叶从此流离在江湖。

傅姜捏着葡萄的手微微颤抖着,稍稍出神,就将葡萄捏碎了,溅了满手的汁。她看着这满堂的欢歌,突然就生出恨来,但这把火刚烧起来便被她强压下去,她垂下头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水,再抬头已没了什么表情。好像刚才一闪而过的沉郁与阴狠不过是幻觉。

在一个下雨天,傅姜带了一个小丫鬟出去玩耍。正走在归府的路上,她手里提了几袋的糕点和蜜饯,心情颇好。

湿淋淋的大街上行人寥寥,除了傅姜外,只有远处渐渐驶来的马车。就算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依然可以看出马车的华贵,主人身份之贵可见一斑。

傅姜将几个油纸包拿在手里抛来抛去,眼见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但就在相错的一刹那,她脚下一滑,几只纸包就这样轻易地从手里抛了出去。旁边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好歹没跌下去。但傅姜刚站稳,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架在了傅姜脖子上。

“放肆!你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

傅姜吓得脸都白了,也忘了要跪地求饶,居然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男人还要再逼近一步,马车里却突然有人声,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帷裳,露出一张俊逸的脸来。初见这张脸,傅姜心一松,差点就要叫一声“将军大人”,但一直飘飞的思绪突然在悬崖边勒住缰绳,她心里淡淡一层失落,连眼眸都暗淡下去,乖乖地跪在泥水里称呼了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看了她良久,声音居然有几分温柔:“傅小姐请起,我的侍卫太大惊小怪,傅小姐受惊了。”

傅姜抬起头,一张脸被雨水淋湿,俏生生的。她看着坐在轿里的太子,忽然想到,她母亲初见他也是十二岁,她如今也是十二岁,他可还记得那一年那个远道而来的少女?

他居然是她的生父,她卑贱如斯,却有一个这样的生父。那药郎确实没说错,若她是男子便罢了,可惜是个女孩。

太子不知道她想得这样多,只是温声让她快起来,别伤风了。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下了马车细心地牵起她的手:“不若跟我回东宫换身衣裳吧。”

他手心的温度如冬日温暖的阳光,令傅姜有一瞬间的出神,她蓦然记起初见太子的那一天,他对宋姜奕万分刁难,步步紧逼,如此阴鸷。她心里有点伤感,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瞬,她便刻毒地想,那有什么用,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为时已晚。

太子待傅姜极好,在某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是宋姜奕。但宋姜奕没有这样清瘦,手上没有这样光滑干净。她怨恨这双手。母亲死在除夕之夜,死之前面容清秀的女子遥遥望着南方,流了一行泪,至死也没有闭眼。她一直知道母亲在等着谁,或许是等着他来认错,或许是等他来负责,但总归是在等着他的。

他看着这双手时,会不会想起曾经屈服于这双手下的那个女人?

傅姜歪着头认真地开口:“太子殿下住的房子好大,一个人住好空呀!”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颇有些可爱,太子忍不住笑了笑,接口道:“是有点空,但不是我一个人住,还有我的妻儿呢。”

傅姜兴奋起来:“那太子殿下的妻子是不是很漂亮?”

太子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就失了笑容,静静答道:“是漂亮的,但她算不上十分漂亮。”傅姜怔怔地看着他,他温柔地抚上她的头的模样竟让她有些恍惚,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太子,而是宋姜奕。他又说道,“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和你一个姓,和你一样漂亮。”

说完,他从袖中伸出手来,一摊开,几只油纸包静静躺在手心。他温柔地看着傅姜笑成一弯月牙的眼睛,轻轻说道:“喏,你砸到我头上的东西。”

傅姜拆开油纸包,见里面满是糖霜的蜜饯都还好好的,蓦然笑开。然后,她拿了一颗高高递到太子的嘴边,有些撒娇地说:“给你吃。”

太子看着她,眼中有重重温柔。她便自然地想,他果然是她的生父,是奸污她母亲,让她母亲受尽折磨与屈辱的男人,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想到这儿,笑得愈发天真,眼看着他头一低,吃掉了她手中的蜜饯。

他将小小的她搂在怀中,像一位真正的长辈一样,给她讲了一段故事。故事里有两位极尊贵的男女,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男的从刚见面就喜欢上那个姑娘。他讲到这儿,低笑两声,说:“只是姑娘不喜欢他。”

他是真将傅姜当成了孩子,当成了幸福家庭里受庇护长成的天真孩童。他不知道,傅姜听到他讲这个故事,心里有多怨恨。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小到大,因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生父,他们不得不四处搬家,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流言。因为她母亲年轻漂亮,又独自一人带着孩子,那么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呵,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公道人心。

太子继续讲。男孩对女孩极好,因为女孩的身份,男孩的父母苛待她,他亦是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她。慢慢地,他们成了朋友,可以一起玩游戏,蹴鞠,放风筝,甚至还玩过联句这样大人酒宴上经常玩的游戏。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想起那时,那只风筝还是我自己做了送给她的,那可是我见过最丑的一只风筝了。”

傅姜心中一动,突然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

他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慢慢没了表情。傅姜问他:“后来呢?”

太子沉默良久,才道:“后来?后来女孩过世了,男孩被送去了别的地方,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傅姜拍拍手,站起来甜甜地向太子告辞。

已经是夜幕四合的时刻,大殿里陆续亮起烛光,傅姜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笑靥如花地朝太子挥手。他坐在阴影里,脸色异常苍白,看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傅姜突然心悸,却强装无事地转过身走出了寂静的东宫。偌大的宫城,却好像空无一人。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刚出宫门,就将几个油纸包尽数丢弃在路上。

不止是宫城里没什么人,连将军府都没人,只有几个老仆照常在做着洒扫的事,管家穿行其中,神色如常。傅姜看到,顺口问道:“将军大人在哪儿?”

管家头也不回地答:“大人有事,出去了。”

她“哦”了一声,准备回房,但走了一半又突然想起来,回头问了一声:“上次您说太子殿下和将军大人是兄弟?”她没等管家回答,继续问道,“那太子殿下以前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管家在做着自己的事,根本没在意她的问句,下意识地便否认了:“太子能去什么地方,他从生下来就是太子,一直都在东宫。”

她一愣,还未经思考,下一句话就已经问出了口:“那太子小时候会做风筝吗?”

“你说的是我们将军大人吧,那边仓库都堆满了将军做的风筝,将军每年九月十二都会做一只风筝。”

她怔怔地看着忙忙碌碌的管家,心好像突然破了个大洞。须臾,她向管家要了钥匙,拔腿便向仓库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的心跳声一声声格外清晰。

仓库的锁已经生了锈,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却极谨慎地慢慢开锁。推开门的一刹那,五颜六色的风筝印入眼帘,像一片五彩斑斓的云。傅姜终于明白那一瞬间的不对在何处,如果风筝是太子做的,他为何要用“见过”这个词。她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不是太子,根本就不是太子,那些年,一起在皇后身边长大的还有另一个人——宋姜奕。

做错事的是宋姜奕,被送走的同样是宋姜奕。

不知为什么,虽然所有人都认为凶手是太子,但当年这桩事竟莫名地处理得很公平。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什么而流,只是突然想起了她在大殿门口回首,装出一副天真无邪地模样冲他挥手,他当时脸色苍白如纸,只是淡淡地朝她笑。她想,他没有回应她的挥手,是不是因为,在那时,她经由蜜饯喂给他的毒已经发作,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回应她的再见?

傅姜腿一软,跪到在地,在满地的尘埃中呜咽出声。她不是傻子,不是不知道宋姜奕让她频繁参加那些武将的聚会并传递信件的意义,她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他要逼宫造反,她也想为母亲报仇,她这样崇拜他,她不想拒绝他的要求。

所以就算知道宋姜奕只是将她当做棋子,利用她,她也没有一声拒绝。她本不该忽略那一声酒醉之后脱口而出的“阿铃”。

那一夜,皇宫里没有任何异常,只有将军府的宋将军莫名离世。因宋将军生前没有一儿半女,所以宋姜便成了他的义女,为他扶棺哭灵。

天色暗沉沉的,傅姜推开被人秘密送入府的棺木,看着里面闭目沉睡的男人。男人脸色苍白,嘴唇绀紫,分明是中毒而死。她颤抖地抚上他冰冷的脸,终于放声大哭。

管家神色如常,站在她身后轻声叫她节哀。

宋将军出殡那一天,天地素缟,十万百姓披麻戴孝夹道而跪,泣声送这位英武却又心慈的“佛手将军”上路。

她懵懵懂懂,好像知道了很多,又好像一无所知。而这全部的真相在很多年后,傅姜以将军府独女的身份出嫁多年之后才得以浮出。那是在朝中一大批武将莫名获罪被卸去兵权之后的事。她最后一次见到孙骁。

那一日,她出门买东西却突然遇暴雨,不得已只能在旁边酒肆里避雨。一位醉汉看着她,突然叫她:“傅小姐?”她一愣,便听他慢慢说道,“我是孙骁。”

宋姜奕与太子乃是一对双生的兄弟,因为双生兄弟长得实在太过相像,宫廷里早有迷信,说是嫡皇子双生不利于江山稳固,必须舍弃一个,但皇上仁慈,皇后不忍,于是就只是将其中一个过继给了朝中重臣宋老将军为子。其实也是以此鞭策太子勤奋学习,你看,你还有一个身在将军府的兄弟。

但皇后慢慢思子成疾,皇上心疼皇后,便松口,允许将军夫人偶尔带宋姜奕入宫玩耍。长此以往,宋姜奕名义上是将军府的长公子,实际上却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

宋姜奕与太子这一对兄弟小时候基本上是形影不离,太子为长,时时让着宋姜奕,就算宋姜奕拆了宫殿,亦是太子护在前头。皇后觉得亏欠宋姜奕,便如此不了了之。

慢慢地,宋姜奕养成了极其乖张的性格,是自己的要得到,不是自己的,更要得到。他这样的性格在傅铃入宫后愈发不可收拾。

因为太子性格温驯,所以傅铃常常只跟太子玩耍,宋姜奕不满,于是时刻想要讨傅铃欢心。因为得知傅铃喜欢风筝,他便自己花了几天时间亲手做了一只去讨傅铃的欢心。

那只风筝做得很丑,但不知何故,傅铃却很开心,甚至像珍宝一样仔细收在匣子里。

傅姜听完故事后,外面的雨已停了,她沉默许久,起身告辞。孙骁突然叫住她,她回头看去,满身酒气的男子笑得高深莫测:“傅小姐,其实你根本就知道吧,如今宫里那位皇上……”

傅姜不置可否,转身离去。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以伞遮面,泣不成声。

那天,她打开那个仓库后其实又去过东宫。

那已经是夜里,皇宫里守卫稀少,却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她一路赶到东宫,听说皇上突然昏迷不醒,梦中只叫有刺客,所以很多侍卫都赶去护卫。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但她等在东宫外面,等来刚刚才分别的太子殿下时,就知道,这天下已经变了。

太子站得远远的,对她冷淡而疏离:“夜已经深了,傅小姐来此有何事?”

傅姜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看着一身华贵装扮的他,突然明白过来;在当年,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把戏,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他穿着太子的衣裳,偷偷摸去了春菱郡主的房间。他不满于郡主不喜欢他,所以要以这样的手段占有她,任由她哭泣,求饶,他也没有中断他的暴行。

他以为她与太子情投意合,早已有夫妻之实。

深沉的夜色下,朱红的宫墙显得这样暗淡,她看着衣冠华丽的男子,突然一股强烈的疲倦袭上心头。然后,她平静地开口:“殿下,我来只是要告诉您一件事。”

“小小只不过是我的小名,”她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嘶哑,“殿下,我叫做傅姜,是傅姜……”

她哽咽出声,无以为继。

傅是傅铃的傅,姜是宋姜奕的姜,她娘等了一辈子的人,是宋姜奕。

深夜是这样漆黑又寂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的男子忽然身形一颤,险些从高处栽下来。有风呼啸而过,男人嘶哑颤抖的声音尽数模糊在风里。

傅姜垂下眼,恭敬地一礼后转身离去。她娘说得对,她的父亲,果然是个懦夫。

尾声

很多个时候,傅姜都会想起那个在东宫里将她温柔搂在怀中的男人。

他一辈子包容他那不懂事的弟弟,弟弟闯了祸,总是他拦在前面去承担。后来人只知道是太子奸污春菱郡主致其死亡,朝廷为了安抚西河王,将宋姜奕当做祸首交了出去。宋姜奕在西河王身边待了五年,尝遍屈辱,却凭借自己天生的能力在其中挑拨离间,致使西河王的势力互相反目,最终亲手杀了西河王,逃出生天。后来,朝廷看重他的能力,让其回宫,并赐予他将军之位。他如凤凰涅槃,从此一块璞玉开始显露他真正的光芒。

所有人都在赞叹宋姜奕一生的不易与辉煌,没有人想过,宋姜奕奸污郡主致死,这样大的罪名,他如何在西河王身边平安度过五年而不死;没有人想过,朝廷为什么会突然召回这样一个人来领兵。漫漫时光里,没有人发现那个默默无闻的太子。

那个太子为了自己弟弟背了半辈子的污名,明明深爱着弟弟,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与之敌对的模样。

她给他喂了毒,他依然强撑着看着她走出宫门。因为在她没有走出去之前,他只要吐一口血,她立刻就会血溅东宫。宋姜奕以为她是太子的女儿,所以用她来牵制他,而他知道所有的事,却依然舍不得她死。她想起他看着她时,那样温柔的目光,她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低低笑了,谁说他不曾爱过傅铃呢?只因宋姜奕喜欢,所以他拱手相让罢了。

在东宫门口,那个披了一身“戏衣”的男人亦哑着嗓子说喜欢,可是跟哥哥比起来,弟弟那一仓库的,毫无重量的风筝,又算得了什么。

此后无数个日子,弟弟都将在被困在深夜的梦魇里,想起小时候温柔的哥哥,想起那个美丽少女,想起没有月光的晚上。

时光兜转,他这一辈子,再不会有什么欢乐可言。

文/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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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匪石

可在那场瓢泼大雨里,他终究什么也没抱到,只有满面的冰凉与悔恨。壹 盛夏七月的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茶楼里,说书人语气抑扬顿挫:“要说孙大圣上天入地百变神通,扰了天宫地府当真厉害,却被显圣二郎真君拿下。你道真君何许人也?如何拿的住那孙大圣?”惊堂木一拍,却又话锋一转,“然今日,我要讲的不是二郎真君的英雄气概,而是他的儿女情长。” 本是来听二郎神与孙大圣大战三百回合激战场面的观众们顿时唏嘘不已,一

公主很忙

“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全靠他脸长得好死撑。”大晋回安二十三年二月初八,女帝下旨赐婚,将官三代,当今的武太傅齐易赐婚给凝卉公主宋三月为驸马。 凝卉公主是自小就定下来的皇位继承人,女帝这道圣旨一下,立即轰动长安城。酒肆茶坊各种关于公主与驸马的恩爱浪漫故事层出不穷,最让大家接受的一个版本是:齐太傅贴身教授武艺,与凝卉公主金龟看金豆,对眼了。 消息传到宫中,凝卉公主瘫在榻上成一张纸:“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

河神不上班

日常工作是给樵夫送斧子的河神冯流澌,在某天迎来了一位大牌的不速之客——水神康回。楔子 “勤劳的樵夫哟,告诉我,你掉的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呢?” 脸上挂着慈祥微笑的冯流澌踩着潺潺流水,河水在她脚下一分为二.与她一起悬浮在半空中的,还有三把斧头,一把金灿灿,一把银闪闪,还有一把灰扑扑。 岸上,樵夫诚惶诚恐地给冯流澌磕头:“河神大人,我丢的是铁斧头。” “善良的樵夫哟,既然你这么诚实,现在我就把

我寄清雨满人间(上)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从未下过山。”顾枫于云海间落泪,只为缅怀这偷来的后半生。 顾枫站在崖畔,高山仰止,云海不息。当第一滴不解风情的雨丝擦过他绢袂飘飘的白衣时,他的眼眸里霎然滚出一行清泪。 但他知道,他感激这雨,终于在伫立十天后,他感受了到同槲寨一般味道的清风与雨露,仿佛这偷来的后半生又有了意义。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那日从未下过山。” .惊心 残月的清晖尚未归家,天际边便急切地蔓上了一抹红艳的光

我觉得你像只小狗

朝露未晞,明非鱼对他挥了挥手,晨风将她身后的光芒吹散,一缕缕飘进谢白里的心里。南朝三年六月初六,晴。 明非鱼拎着百三十斤玄铁大砍刀找上门的时候,谢白里正在院子里晒小鱼干。 看着谢白里肩膀上肆意跳跃的大胖猫,明非鱼忽然觉得手上的刀有点沉,趁还没被谢白里发现,偷偷把刀换了个手。 输人不能输阵。 谢白里正将小鱼干整整齐齐的排好,忽然感受到后脑勺一股杀气腾腾的阴风,谢白里有些无奈,要是明非鱼以后一直这样,

好景记当年

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掏心掏肺地疼你一日,只要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就会护着你到白头! . 纪蓁第十九次见到霍景双时,终于被这个男人锲而不舍的耐心打败。 就在内藏府外面的门槛上,她手心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抬起眼来看着面前这个逆着光仍旧棱角分明、线条坚毅的男人。 “霍景双,津江霍家庄人,丙申年六月生人,十四岁经人举荐入宫。其父母双亡,全家皆丧命于津江水患之中,身家清白,于内城巡防司任侍卫一职。”纪蓁

我在西游记里当妖精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成了天界第一丑男的手下,只是他长得辣眼睛就算了,竟然还想吃我?黄袍怪: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第二十八回至三十一回出场的妖怪,居住在碗子山波月洞;原本是天界的奎木狼,法力无边、武艺高强,因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爱,思凡下界占山为王,摄来托生为宝象国公主百花羞的玉女,与之做了十三年的夫妻;被孙悟空打死后重返天庭。 【我的主人丑到令人昏厥】 我叫徐青青,一个生在瑶池边、长在王母灌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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