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三年六月初六,晴。
明非鱼拎着百三十斤玄铁大砍刀找上门的时候,谢白里正在院子里晒小鱼干。
看着谢白里肩膀上肆意跳跃的大胖猫,明非鱼忽然觉得手上的刀有点沉,趁还没被谢白里发现,偷偷把刀换了个手。
输人不能输阵。
谢白里正将小鱼干整整齐齐的排好,忽然感受到后脑勺一股杀气腾腾的阴风,谢白里有些无奈,要是明非鱼以后一直这样,这日子该怎么是个头。
“谢如随,你给我个解释!”明非鱼将手中的刀狠狠地插在了地上,刀尖入地三分,拔都拔不起来。
“你的猫,把我家大脑袋弄怀孕了,怎么办吧!”
说着话,明非鱼一把将身后的猫扔了过来。这是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猫,有些兜兜齿儿,虽然丑了点,可眼睛黑亮亮的,显得尤为机灵。因为脑袋大,所以一直被明非鱼叫做大脑袋。
刚一被扔下到地上,大脑袋便不争气的和谢白里的大胖猫亲昵纠缠起来。
明非鱼气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她一直当黑玉流金狮王培养的大脑袋,如今却和谢白里的猫蝇营狗苟,还不知廉耻的大了肚子,明飞鱼气的要死,决定今天,就用谢白里和他的大胖猫来祭刀。
谢白里叹了口气,他一直能感觉到明非鱼的脑袋不太受使,可是今天着实是他理亏,自己养的孽畜,拱了人家的白菜,关键是这亲家,实在不像好相与的人物。
“明姑娘,这世间草木皆有灵,何况有感情的牲畜呢?养儿千里终须一别,两厢情愿的事,怎么着就火气这么大呢。”
明非鱼从不是个讲理的,听了这话,拔起玄铁大刀就要砍了谢白里,谢白里无奈,边跑边求饶:“那姑娘你说,这事情都出啦!我该怎么赔偿。”
明非鱼气的刀都拿不稳:“赔偿?难不成把你赔给我吗?”
谢白里摸摸下巴,从容赴死般的点了点头:“也行。”
坐在回山寨的轿子上,谢白里有些哭笑不得的摸了摸自己的大红盖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了这女人的贼船了。
三年前,谢相独子谢白里刚刚弱冠,是京城中少有的麒麟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加上出身尊贵,更是别人家都高攀不上的孩子。
直到谢丞相被人指认谋反,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风口浪尖上,谢丞相叫着皇上冤枉,太平盛世的龙椅坐着舒坦,老皇帝眼睛一眯,借着检查的由头,随手将丞相府抄了大半。
这一系列的操作使荣耀正盛的谢家措手不及,眼见着半生积蓄都进了国库,谢丞相做梦牙都疼,而他当真也是个奇人,反正这昏庸皇帝是非不分,看这进度谢家早晚要凉,那便是君要臣反,臣便不得不反了。
为了“勾结反贼”招兵买马,谢丞相将亲儿子作为人质打发给了人在边疆却一直有谋反意向的宁王爷,过程十分迅速快捷,谢丞相亲自给谢白里收拾了行李,乐呵呵的把谢白里送出了门,人质谢白里叹了口气,坐着马车准备着踏上一条不归路,不成想刚一入界,便碰上了自称这条路的主人的山贼。
谢白里的轿子颜色新鲜,宝蓝的车顶儿,恨不得连窗户都是镶金带玉的。既然是要买路,也就算认栽了。
车外的山贼一直在冲着马车吹口哨,看样子,是把车里的谢白里当成了谁家细皮嫩肉的大小姐。
赶车的老于都气得浑身发抖:“主人,用不用我动手?”
谢白里在车里哭笑不得:“莫要声张,他们劫财,咱们就当破财消灾了。”
众目睽睽之下,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角,从车里伸出来一截皓白的腕子,手上拿着几个小银锭。
山贼们更不淡定了,更有甚者,骑着马激动地直转圈圈儿。看样子,这是掏上了谁家的美娇娘啊?
有人出言调戏:“这么热的天,要么姑娘亲自下来,赏个脸陪我们喝碗茶水?”
谢白里有些烦躁,此次出行鲜有人知,实在不想动手惹出什么事端。
这时听得一清脆的女声:“莫要耍流氓,吓着人家姑娘。”这女声清脆有力,说话却极有分量,几个山贼瞬间一声也不敢吱了。
明非鱼翻身下马,接下了谢白里手中的几个银锭子,转身又回到了马上,随即用眼神示意,给这位美丽的小姐让出一条路来。
老于道了个谢,驾着马车顺路前行。
看着今天的战利品,明非鱼忽然心情很好,冲着马车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谢白里被这个幼稚的轻薄举动逗笑出了声,突然想看看,这幼稚的女魔头,究竟是不是虎背熊腰的样子?
正想着,谢白里撩开了窗帘,却回身看见马上,一个背着大砍刀,长相娇俏的女孩儿。
四目相对,明非鱼有些错愕,惊为天人,嘴里的草根儿都忘了嚼。
愣了半晌,谢白里的马车已经远去,明非鱼缓过神来,忽然下了个决定。
“给老子,截下那辆马车。”
马车到底是被截下了,明非鱼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马车里的可人儿。
想起老于被明非鱼连哄带骗的打发走之前,气的要冒烟儿的眼神,谢白里就有些哭笑不得。
他长这么大,真是从未当过压寨夫人,不过,这里供吃供住,听起来总比去当人质得劲些,自己好像真算不得吃亏。
大抵是边陲地界,又是一群粗人,婚丧嫁娶没有什么规矩,几个大汉将谢白里的轿子直接转身抬了回去,盖了块盖头就是喜事儿了。新婚之夜,明非鱼喝了个烂醉,谢白里掀起了自己的盖头,打量着满面潮红的明非鱼。明非鱼已经越喝越年轻了,坐在地上抱着酒坛子只知道傻笑。唇红齿白的,五官精致的像个瓷娃娃。谢白里有些想捏捏她的脸,但是在真的伸手出去的时候,捏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戳。
他戳了戳明非鱼的梨涡左边脸上的梨涡,软软的,明非鱼转头看了他一眼,啪叽一声倒在了地上。
谢白里顿时心中大声卧槽,这就给戳死了???
惊骇未定,却见明非鱼摇摇晃晃坐起来,傻笑着自己戳了自己右脸一下,然后向谢白里怀里哉去。
“嘿……”谢白里觉得新鲜:“这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啊?”明非鱼有些迷茫:“什么一什么十?”
借着烛火,谢白里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新娘子。
光看这长相,精致的像个瓷娃娃,个子矮了点,甚至不比她手里的大砍刀高多少。
可是怎么就越看越可爱呢?
佳人在侧,烛影摇红,饶是傻子是圣人,也没有不乱了心的道理,俗人谢白里坐在床边,看着明非鱼摇摇晃晃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像只飞上了天的某种小动物不知道怎么着陆,谢白里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神奇比喻,只看见明非鱼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长得好像一个小狗。”
夫妻相,这是谢白里心里第一个想法。
明非鱼顶着脸上两坨红红傻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狗了。”
“谢谢谢谢。”谢白里非常感动。
“我叫明非鱼,子非鱼的非鱼,老子非鱼,你晓得吗?”
谢白里有些诧异,从未想过眼前这不张嘴像好人的姑娘,名字倒是颇有缘法慧根,他张了张嘴,想夸一句好名字,看这位又好像看话本都不看字的纯爷们儿,实在不知从何夸起,他盯着她的眼睛,思索片刻:“我叫谢如随,家里有两个小钱儿,喜欢嫖娼赌博,愿意拿钱赎身。”
谢白里名满京城,小字却少有人知,给人当了压寨夫人,还反向自我吹捧,这种行为实在不太光彩。明非鱼有些错愕,捂着额头思索良久,终于像做了什么决定一样:“那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做个好人。”
生平头一遭被土匪头子教怎么做人,谢白里有些诧异:“做个好人?”
明非鱼看了看他,像在看个傻子,转身再也没撑住酒劲儿趴床上睡了过去。明非鱼好像并不知道,夫妻之间,新婚之夜,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她睡着很安静,让谢白里想起了某个品种的小狗,咬人贼凶,睡着了又奶兮兮。
谢白里一夜无眠。
天快亮的时候,屋顶的瓦片有些响动,谢白里披上衣服,打开门,门口站着蓬头垢面的老于。
“少爷!”看着一身喜庆的谢白里,老于有些老泪纵横:“您没事吧,都怪我来晚了!没让那女魔头得手吧!”
谢白里回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女魔头”,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老于怒目圆瞪,果然!还是得手了!想不到这女魔头武功如此之高,少爷都没对付的了,老于噗通跪了下来:“都怪我轻敌没早来,少爷,宁王爷让我带的兄弟们都在山下,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平了这土匪窝。”
谢白里有些无奈,不知道该如何和老于解释,他拍拍老于的肩膀,将老于关在了门外。
宁王的人到了,他该走了。
不声不息的翻身出门,谢白里回头看了看睡着的明非鱼,还是回头替她拉好了被子。
门轻轻合上,明非鱼睁开了眼睛。
老于传来的消息说,京中和宁王都已准备好,只等最后一步了。
这山上的强盗大概是谢白里见过防范意识最差的,不知真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还是土匪真的都进化到了不用脑子的地步,直到两人大摇大摆走出了山寨,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
老于依然没从老泪纵横的状态中缓过来:“少爷,我都查明白了,这山上的女魔头,是上一任强盗头目的女儿,这伙人倒是没有什么烧杀抢掠的前科,只是偶尔向过往的商贾讨要过路费,据说,多走多优惠……”
谢白里有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还挺会做生意。天渐渐放亮,朝露未晞,他回头看了看这土匪窝,忽然发现在不远的岩壁上,站着一抹亮眼的红。
明非鱼对他挥了挥手,晨风将她身后的光芒吹散,一缕一缕飘进谢白里的心里。
谢白里沉默了一小阵,当做没看见,翻身上马,策马顺着千山裙壑,赶赴边疆。
此去凶险,若他还能活着回来,那他愿意试试,把压寨夫人,当到底。
看着谢白里远去的背影,明非鱼有些无奈。强扭的瓜总是留不住的,她再傻也能看出来,谢白里和她这种地痞土匪不是一种人。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一瞬间的胆色没了,她便不敢纠缠了,他这样的人物,就该有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吧。
新婚第二天,压寨夫人不见了。
这件事使明非鱼成了同行业界的笑柄。
明非鱼有些深受打击,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男人气魄,连个抢来的男人都留不住了。
明非鱼很不开心,连她养的大脑袋猫都情绪低迷。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
江山易主,好像是件大事,但是对于小老百姓来说,好像也没有多大。
毕竟新坐上皇位的宁王爷,也不算是个昏君。所以生活中的一丝丝改变,好像都没有大脑袋的变化明显。
最近,明非鱼发现大脑袋的情绪好像非常的好,没事就往山下跑,仿佛是有了恋爱的滋润。
为了将这对早恋的家伙捉个正着,明非鱼带着手下,加班加点的蹲守着屁股,终于抓到了屁股和一个橘色的大胖猫的奸情。
一路对奸夫的跟踪,明非鱼跟到了山下的一个小院里。
山下,月白袍子的年轻人,在院子里晒小鱼干。
那是一张,明非鱼魂牵梦萦了三年的脸。谢白里站在院子里,对着明非鱼打了个招呼。
“嗨,明姑娘,你想我了没?”
明非鱼转身就走,连大脑袋都没带。
她回山上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思来想去一夜,直到第二天大脑袋喵喵喵的开始挠门,明非鱼将它抱起来,却发现它肚子鼓鼓,明显是怀了孕。
负心汉负心猫,明非鱼越想越气,于是当下便提着大刀,下山进了的院子。
明非鱼仿佛是要将这几年的难过,全都发泄给谢白里。
谢白里一时间也很苦恼,明非鱼根本不听解释,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眼看着明非鱼拎着大砍刀,带着屁股跑到了谢白里的小院中讨说法。
“赔偿?难不成把你赔给我吗?”
“也行。”
第二次拜天地,谢白里和明非鱼都有些轻车熟路。
明非鱼从未问过谢白里,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走。但是她心里清楚,这次再不留下谢白里,大概就是错过了一辈子。
明非鱼也明白,谢白里回来,是为了什么。
这一次的洞房花烛,没有上一次那么简单敷衍。明非鱼躺在谢白里的怀里,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你这次,会走吗?”
谢白里顿了顿:“如果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会走吗?”
明非鱼不屑的瞥过了头:“做了我的压寨夫人,吃香的喝辣的,做梦都让你笑出声来。”
谢白里忽然笑出声来,搂着她的手愈发收紧:“不走不走。”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棱。
这辈子,都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