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夏天走了,她也走了。
五年之前,我还是一个高四狗。
高考的失利并不是我最大的压力,因为我转到了隔壁城市复读。我从没离家这么远过,相比之下,想家才更让我焦虑。
焦虑的我来到复读班的第一天就数清了班里有几个漂亮的女同学。
而在这几个漂亮女同学里,我愿称杜柔为第一。
但可惜,与言情小说里不同的是,我并非颜艺俱佳的才子,也未和杜柔有何青春期的碰撞。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讲述杜柔在我的世界里路过的一部分。
1.
新学校有不少缺点。
其中一个缺点是两周才放一天假,但这也只是个小缺点。
大的缺点是,新学校允许家长们在这中间夹着的那个周末送吃的进校园。
什么蒸的煮的炸的烤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体学生家长同一个周末的中午一齐送饭进校门,类似于近千员外卖小哥同时冲进小区那么壮观。
没有人给我送饭,因为我的家在另一个城市。
但我常和他们一起挤在门口,我有时觉得很好玩。
学校看大门的斜眼老头像小钻风,藏蓝色的保安服像他巡山的旗子,手里的大门遥控器是他的腰牌,他专管盯着家长中是否混进了可疑人员,但我觉得他屁用没有。
也有时我不是为了好玩才挤在门口,我只觉得我该和他们一样,有父母在周末送来好吃的汤饭。
不过门口虽然人山人海珍馐无数,却没有一口排骨是为我而香的。
我后来不去门口了,从门卫老头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怀疑我是可疑人员。
学校的食堂每到这个时候只做很少的饭,我打了一份冬瓜排骨坐在角落里对自己说,还他妈不错,这世界上还有一块排骨是为我而香的。
我正打算轻咬排骨留香唇齿间的时候,一只手拍拍我肩膀。
“给你,我妈做的,可好吃了。”
我看着一个精致的小铁碗摆在我面前,里面夹了几块鸡翅,还有大半根香肠。
我转过头,是杜柔。
我不好意思的道谢,赶紧的把鸡翅和香肠拨到自己碗里,又把小碗递还给她。
我目送她又坐回离我身后不远的位置,我觉得时间不该保持一个速度流动,它应该是时快时慢的。
就比如这个时候,它应该慢一点。
可惜它不仅不慢,而且快的要死。
快到什么程度呢,快到我吃完碗里的鸡翅和排骨,我的高四就结束了。
我一度认为我和杜柔最深的交集,就是那碗吃的。
后来我才知道,人类相处的情感都藏在那个不肯时快时慢的东西里。
我每想起那段日子,那份鸡翅排骨代表的无限友善就多深一分。
但高中毕业以后,同学们似林中飞燕,各自分散。
我如今已想不起18岁时她是否有几分稚嫩,但也决计想不到23岁时再见她,她已躺在病床上。
2019年夏天,杜柔因癌症病逝。
2.
杜柔走了,真真切切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觉得她还活着,与之前不同的只是朋友圈里少了她频繁臭美的自拍。
我想起暑假里去看望她时,她笑着和我们说并不觉得自己病了。
我们一行人分了两队站在她左右,把一张床围了个密不透风。
杜柔又笑,她用左手拍拍病床边的几位,说道,你们岔开了些,挡住了阳光照过来。
大家谈了许久,离开时杜柔的妈妈把我们送出病房门口,我们招呼着阿姨让她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
杜柔妈看着我们,嘴巴张开却又哽住,眼泪从她枯皱的眼眶里流出来。我那时觉得杜柔妈的眼睛像干涸了的河床,但不知为何总能流出悲伤来。
几个女孩子过去抱着杜柔妈小声的哭,唯恐一墙之隔的她听见响动。
我是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杜柔彼时看起来状态很好。
我只觉得这是件不幸的事,但我那时还哭不出来。
我趁着她们互相擦眼泪的时候偷偷溜回病房,杜柔边看着我边捂着肚子笑。
我说,小杜柔,等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
她睁大了眼睛对我说,好麻烦你,你专心念书不要记挂我。
我说道,好啦,你别管了。
病房外的一行人扭过头来找我,我再次和杜柔道了别。
一周以后的周末,杜柔给我发微信,说道,我今天就出院了,放心呀。
七八月份的时候我学语法入了魔,我看着杜柔的微信消息,第一反应不是她的病如何了,而是想着这句话前后主语不一致,杜柔发了个病句。
我慢慢打字给她,这周没能有时间,等我不忙了再去看你。
杜柔说,没事,你不要担心。
后来我和几个学医的同学一同吃饭,他们以前看到过我在朋友圈转发的筹款项目,便问起来杜柔现在如何。
我告诉他们最新的病况:
肠癌晚期,已经转移。
我问道,她还能有多少时间。
其中一个朋友叹口气说道,快的话两三个月吧。
我后来依旧断断续续的看到杜柔发朋友圈,有一条是,我真的不想再疼了。
杜柔走后,她朋友圈的权限开放了,不再是近一个月可见。
到底是杜柔离开之前自己打开了呢,还是她的父母为了让我们想起她时有个地方缅怀而开放。
我不清楚也无处问询。
3.
有一天我惊觉很久没有看到她发新的朋友圈了。
那时我私想着,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不久之后,一个不错的异性朋友打来电话,她总是向我贩卖她的焦虑,而我只是一直嘲笑她。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咋了?快说别磨叽。”
“杜柔走了。”
一股热流从我的胸隔膜处升起,直直的冲到我的喉咙,继而是鼻子,最后停到眼窝。
我问起杜柔的身后事,我大概知道自己这边的风俗是青年男女去世是不能大操大办的。
我问道,有无葬礼?
后又问起她家乡的风俗。
朋友告诉我说,没有葬礼。
从她的话里,我明晰了杜柔去世以后的事情。
后来在与父亲的交谈里,我问道,年轻的女人死了以后都得找阴亲吗?
话从嘴里出来以后,我又觉得这是个丧失意义的问题。好像一切关于死后的谈论及举措,都是丧失意义的。
杜柔的死,让我掉进了生命无常的漩涡里。与家族长辈邻里同乡的死去不同,杜柔病逝这件事,是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同龄人的离开,感受到生命本来的真实的脆弱。
杜柔的死亡仿佛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朋友告诉我说,杜柔生前拍了婚纱照,想做的事都做了,也算没有遗憾。
我偷偷下载了抖音去看她发过的视频。杜柔的账号里有一条这么写到:怕等不到店里的精修图,先把没修的照片发出来吧。
在欢快的节奏里,婚纱照一张一张的蹦出来又蹦出去。
我看着白色的婚纱,又想起阴亲的事情来。
在她家乡的传统里,女方家庭是不能参与阴亲和下葬的。在世俗的眼睛里,也没有人会把男方结阴亲给的钱看做聘礼,哪有结阴亲的亲家,我打起字来都觉得荒唐。
我以小人之心揣度这一切,我觉得这是女儿走后唯一能再压榨的剩余价值。
4.
阴亲这件事仿佛是个顽固的刺,扎在我惯用的手指尖,我挑不出这根刺,手指头便一直痛。到后来不止手指痛,胳膊也痛,胸膛也痛,这根刺直从外面扎到我的肺管里,让我呼吸不得。
我早就想把给女儿结阴亲这件事归到高四时我常写的劣根性上来,那时我用劣根性升华了不知道多少篇考场作文。
语文老师拿着我的劣根性范文在讲台上不紧不慢的念,杜柔和其他的同学们坐在下面不慌不忙的听,而我把头钻进遮挡日光的窗帘里面,想象这阳光不普照众生,它只照我一人。
我常想杜柔的父母是坏的,是掉到钱眼里的俗人。
可是我偏偏又想起了病房外杜柔妈干涸的眼睛,于是我又对自己说,父母之爱终究是真的,不能骗人的。
我此时考研,本来焦头烂额觉得压力颇大,但自从杜柔走后,我突然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淡然了。
我常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伴着黑暗思索那个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既然人生终究要走向消亡,那么考研,那么生活里的诸多追求是否还存在意义。
大概过了七八天,我在抖音看杜柔的婚纱照的时候,偶尔看到白岩松的一个访谈。
具体的话我记不清了,大致的意思就是,人生最终归于死亡,并不是叫你庸碌度日不肯求索,而是提醒人莫要过分看重金钱名利。
从死亡引发的疑问又在死亡里得到解答,
人生真是有趣。
我自觉与杜柔的交情并算不上深厚,一别四五年,说实话我心里的悲伤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冬天已经到了,我时常想起杜柔躺在病床上,我站在她面前说,小杜柔,等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呀。
可惜,她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