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中所有人包括艾芙琳此刻都像是瞬间失去了生命,像一尊尊雕像呆坐在台下,刚才的一幕像一道恐怖的幻影掠过他们平静而无味的生活,没有人能说明白他们目睹了什么。一声尖叫再次响起,击碎了所有人的呆滞,尖叫的主人没来得及再发出第二声尖叫便晕了过去,留下满座惊恐万状的观众。
剧院在顷刻间乱作一团,哭声与惊叫声大作,前所未有的恐惧使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观众们疯狂地逃离自己的座位冲向门口,一个人被人群冲倒便立刻有无数双脚踏过他的身躯,所有的文明与秩序在绝对的恐惧面前都会荡然无存。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在地上绝望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艾芙琳因为害怕而冲着莱维特哭喊,她已经见过很多次约瑟所创造的奇迹,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恐怖景象。
莱维特站在台上看着自己的礼帽,脸上没有恐惧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忧虑,这场表演明显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也脱离了他的控制。艾芙琳的声音使他如梦初醒,他惊慌失措地跳下舞台,蹲下身子将艾芙琳抱在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对不起,吓着你了吗?那只是一个魔术,只是一个魔术而已…”
台下一个人在不断地尖叫:
“魔鬼!那是一个魔鬼!”
那场兼具魔幻与恐怖的表演已经过去两天了,人类无中生有的天赋在这两天内被发挥到了极致――那一夜的观众不足百人,事后却至少有一千人声称自己目睹了全场,同时至少有一万种关于莱维特和其魔术的传言在全城各地流传。人们说那场魔术中莱维特没有借助任何道具便凭空创造出了雄狮与野狼,有成千上万只巨大的蝴蝶在剧院上空盘旋,每一只蝴蝶都带着异国的花香,甚至撒旦本人也从地狱赶来为这场魔术致辞,他长着三双黑色的羽翼、金色的长发和猩红的双眼,并且手中握着用来决策人类命运的长矛。
这个身份不明的异乡人被认为是黑魔法的操控者。最精明的投资者已经开始研究他身上所具有的商业价值,怀疑主义者坚称一切令人惊叹的奇迹都可以用物理原理来解释,宗教狂热分子则认为他应该在基督的圣像前被处以极刑,因为他与魔鬼有所勾结。
莱维特的一夜成名使他的公寓里近日来不断有访客来来去去,同时又有很多假装无所事事却心怀叵测的身影在附近游荡,他们像嗜血的蝇群一样萦绕在此,带着堪比猎犬的警惕和敏感,企图发掘出任何足以颠覆世界的新闻。当艾芙琳走出卧室的时候,有三批访客在窃窃私语中与她擦肩而过,而门口正在涌入另一批访客。
“那不是什么魔鬼…我只是一个四处漂泊的魔术师,魔术就是…您明白吗?”莱维特的声音从他的书房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这是他接待来客的地方。
“这是亵渎!教廷将……”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苍老却严厉,里面明显正在进行一场争论。
争论持续了很久,艾芙琳听到了许多诸如“罪恶”“亵渎”“干预”之类的字眼。最后在一句强硬的威胁声中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满脸愤怒的年老修士从里面走了出来。艾芙琳一直盯着他胸前那枚红色的十字徽章。
门内的莱维特神色疲倦,一脸冷漠地目送着对方离去,仿佛刚才的争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当他看见艾芙琳时,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与温情。
艾芙琳依然惊魂未定,那个在硫磺味与迷雾中所出现的未知身影常使她在梦中惊醒,继而整夜难以入眠。尽管莱维特安慰她说那不过是以假乱真的舞台效果,但这场魔术必定给她年幼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同时也在a市居民死水般的生活中划开了一道黑色的裂隙。但这次事件不但没有影响下几场演出的观众人数,反而加剧了莱维特身上的神秘气息,人们将其视为莱维特技艺高超的体现,认为他一定具有一般魔术师所没有的特殊技巧。在接下来的几场演出中,观众的人数都远远超过了第一次,莱维特所到之处均座无虚席;上次剧院中出现这样的盛况还是在几十年前,那时戏剧业依然昌盛,而如今一切都有所不同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莱维特分别在不同的剧院里表演了他那出神入化的魔术,每次都让整个世界为之惊叹。
他就像一只从未出现过的的异鸟,偶然降临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在留下令世人惊叹的惊鸿一瞥之后注定翩然离去,从此杳无音信。一切本该如此,但当他再次在天使大剧院里举办演出,准备将其作为对这个城市的告别,然后继续进行他那漫无目的的行程时,命运露出它冷酷的目光,对莱维特投以刻毒的嘲讽,并同时宣告了他与这个城市的不幸。
那夜没有星光,大剧院依然破败,古老的天使们在沉默中固守着自己的姿态。剧院里挤满了人,已经达到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建筑所能容纳的极限,所有的座椅都被拆除了,只有二楼保留着唯一的贵宾席,里面坐着市长洛伦佐与他的随从,他将在演出结束时致辞。人群在近乎虔诚的沉默中等待着那位被蒙上了许多神秘色彩的魔术师;艾芙琳没有在台下,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这个摇摇欲坠的剧院依然会让她产生恐惧感。
莱维特于无声之中现身,穿着第一次演出时的黑色礼服。他一出现全场的灯光便熄灭了,只有一束灰白的光辉照射在他身上。
正当莱维特想要开始他今夜开场白的时候,四周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剧院上方四盏水晶吊灯在一瞬间纷纷破碎,刺鼻的火药味在颤动的空气中流窜,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古老的剧院在这种震撼之下土崩瓦解,巨大的吊灯和碎裂的穹顶从上空坠落,一切几乎都是同时发生的;当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尖叫的时候,漫天的火焰从剧院破碎的墙体外狂涌进来,毁灭的力量以无法阻挡的姿态瞬间降临在这座即将成为废墟的建筑之上。
剧院内的人们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的四周,整个崩塌的剧院倾倒在他们身上,烈焰裹挟着焦黑的木片和瓦砾在四周呼啸盘旋,任何活人都无法想象或描述这种地狱般的景象。极致的恐惧和震撼使他们的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一动不动地注视并承受眼前的灾难,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依然活着。
当火势逐渐减小,剧院也彻底成了一堆废墟之后,人们的大脑开始苏醒了,他们嘴唇发颤,全身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此刻最令人们难以理解的不是这场灾难本身,而是所有人居然都毫发无损,整个剧院都在一瞬间被毁灭,而他们所站的地方却连一块木屑也没有掉落。当人们仔细地看着四周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周围漂浮着许多透明的形体,它们有着和人类完全相同的外表却面无表情,像水母一样在四周游荡,以它们的自身抵御着烈焰和死亡。它们低声吟唱着不属于人世的挽歌,在伟大而哀伤的舞蹈中逐渐消散。
莱维特站在仍然在燃烧的舞台之上,以一种极具宗教仪式感的姿势高举着双手,同时喘着粗气,像是因为什么事而耗尽了体力。人们看见他放下双手跪倒在地,那些透明的形体便彻底消失了,他用双手撑着微微颤抖的身体,低垂着头以类似争吵又类似祈求的语气自言自语:
“不!我绝不会……这么多年……离开吧,求你……”
自言自语忽然戛然而止,莱维特缓缓地抬起头,散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他从发隙间用一种暴戾而邪恶的目光扫视着劫后余生的人们,并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然后他便晕倒在地了。
“它用我的双手杀死了我的父亲。”
莱维特痛苦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内,他跪在耶稣的雕像下,向这个曾受尽了刑难的神明诉说着自己的过往与罪行。
“我只是不想永远都当一个资质平庸的魔术师,我想学会我父亲所不能教授给我的,我从来都没有…我没有想到会招惹到它……我没有办法……”他的双眼红肿,散乱的头发被泪水粘在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