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二姑嘴角咧开了一个笑容,转身从另一头又起了一行。
赵承德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妹妹这么笑了。这些年她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不多说话,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从不伤人。有时候赵承德甚至希望她能和自己闹,这样至少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像现在,眼看着一眼就能望穿,可怎么也望不进去。赵承德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声气。
“赵兵——,回来吃饭了——。”何翠玉扯起了嗓子,喊他大儿子吃饭。平日里她总会再喊一遍赵承德的,这次可能是忘了。不过她从来都不叫儿媳妇的。他们在一起干活,喊了儿媳妇能听到,她总这样想。
“中午饭上去吃吧,老婆子估计已经做好了。”那底气十足的喊声也径直传到了二姑这边的田里。两人到底是比一个人快,晌午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能收工了。赵承德念她一个人回去冷锅冷灶,想让她上屋里和他们一起吃。
“不了,早上在灶洞里煨了几个洋芋的。”二姑知道大哥的好意,但是她不太愿意去吃大嫂的闲饭,硌嘴。
大哥看了一眼远处垭口上的的何翠玉,一只手遮在眼前挡着点光,另一只手背在背后,也正在往这边张望。赵承德又看了一眼继续弓在地里收拾箩筐的妹妹,扭头叹了口气。
“那收拾收拾回吧。”赵承德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蹲在二姑旁边,准备帮她把剩下的活儿收个尾。
“哥,你回吧,别让她等得撂碗了。”说话间已经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表示自己一个人可以。
何翠玉才嫁进赵家的时候,二姑还总是“嫂子嫂子”地唤她。不过自从何翠玉对她恶言相向,出语粗鄙不堪之后,她再也没有喊过“嫂子”。
赵承德听她这么说,大概也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只好站起身闷哼哼地走了。他瞥见远处的何翠玉,大概是看自己起了身,这时候也往一排竹子后面拐去了。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对何翠玉厌恶至极。可转念一想她这么些年伺候自己,支撑这个家不容易,气已经消了大半。夜里再说上几句交心话儿,次日起来,眼前的老婆子依旧是个妙人儿。至于亲妹妹,只要还能健健康康在他眼前转悠,他这心里就还能过得去。
赵承德努力地顺了顺自己的气儿,一脸平静地回到家里,儿子媳妇都回了,就等他来了上桌。何翠玉瞥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把汤勺顺手往汤钵里一扔,溅了几滴油出来,渗进了桌子缝里。
何翠玉厌烦他这一副淡漠的表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赵承德脸上要是堆着笑,她心里也是有火的;或者他板着脸,何翠玉也更不会依。好说歹说,她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总还是要嚷出来,否则白瞎了一早上的功夫。
“你早上死哪儿去了?没和赵兵一起回来?”何翠玉明知故问。
“你眼睛瞧得清楚。”赵承德看出来她在闹别扭,她一旦扯着嗓子骂起话来,别说是坎下的二姑,就连邻居都能听个清楚,所以他不愿与她争。夹了些菜到碗里,兀自蹲到门墩上吃了。
“哼,你还晓得我看得清楚!你和你那不成器的妹妹在田里待了一上午,算是躲了个好清闲!”何翠玉是铁了心要和赵承德闹上一番,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摔,赶着到了门墩前。尖着嗓子叫嚣了起来,还有意无意对着二姑的方向。她言语中尽是些暧昧不明,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相当中听的骂词了。
但越是这样的话,越是扎耳朵。
“臭婆娘!你莫说这样的混账话!”赵承德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说话再顾不上文绉绉的。猛地站起身,将碗砸在地上,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何翠玉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珠子似乎要瞪出来。赵承德这般模样吓了何翠玉一个激灵,张大了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哎呀,妈,饭都凉了。”赵兵看俩人动了真格,拦腰抱住赵承德,转身又把何翠玉支呼走。
“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娘和老子是怎么弄出你这么个玩意儿的?还生出那条没规矩的母狗!你是想要打我?来啊,你试试看!”何翠玉看大儿子过来了,也缓过来神,用她平日里骂二儿媳妇李凤的脏话骂起了二姑。
赵承德二话不说就要动手,却被赵兵拦着,何翠玉看他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更是扑着要骂,李凤也全然拦不住。可就在不可开交的时候,何翠玉突然避开了李凤的正面拦截,从她身侧遛了过去,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径直去撕扯赵承德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拐向了坎下的屋子。
李凤一个健步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她,让赵承德提起来的心又稍稍放下。
“贱婆娘!你给我撒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老头子的那些事儿,滚开!”何翠玉虽说是蛮横,但毕竟上了年纪,李凤才刚二十出头,嫁到赵家一年多一点,所以她这么拦腰抱着何翠玉,何翠玉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可听到何翠玉突然咬到自己头上,李凤一阵委屈,平日里没少受婆婆这样的侮辱,她总是忍忍就过去了。如今看到何翠玉又将脏水往二姑身上泼,她才知道何翠玉刁钻多疑了一辈子,就像疯狗一样,咬起人来不挑的。
“啪”地一声脆响,让那父子俩也惊了神,何翠玉见李凤心不在焉,竟是挣了出来,反手就给了李凤一巴掌。不一会儿李凤的脸上就多出了几道红指印,她被婆婆当众给了一巴掌,捂着脸,哭着回了房。
坎上闹得不可开交,坎下二姑听得一清二楚。她正蹲在土灶旁边剥洋芋,她原想站起身来,可蹲久了,站不起来了。虽说之前吃一锅饭的时候,何翠玉始终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但至少不会说出如此荒唐至极的混账话来,她手撑在地上,再次准备站起来,可这次还是没有成功,重重地坐回了地上。
她又开始用心地剥着洋芋,指甲缝里都是洋芋皮,变得黑乎乎。她感到格外地冷,又往灶边凑了凑。可灶里的温度那么低,她冻得瑟瑟发抖。
剥了小半截的土豆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一头栽进了灶前灰窝里。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忙抓起了那个不成样子的土豆,随手从旁边的柴堆拾起了一小截木屑,把土豆表面一层沾了灰的刮了去,扔进了喂猪的破桶里。可余下的灰尘还是进了嘴,嚼着“嘎吱嘎吱”响。
二姑刨出了剩下的几个洋芋,聚精会神清理着它们,可阵阵寒意让她无论如何也静不了心,就着一半的皮,她又咽下去一个。她想着早些吃完,好出去晒会儿太阳,自己可能是穿少了,炉里的火种救不了她。
可当她拿起第三个的时候,那洋芋上的温度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将刚从火里刨出来不久的洋芋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要将上面的温度尽数吸过去。熟透的洋芋在她手里裂开,她这才有了两秒钟的安静。但两秒过后,她又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力度已经将手心里的东西捏成了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