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就那样坐在土灶旁,像是猛然惊醒了一般,捧着手里的脏东西就往嘴里喂,不一会儿功夫,那个没剥皮的洋芋已经哽进了她的喉咙,在她嘴边留着一圈残渣。
她方才感觉到的寒意没有一点点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她怀疑自己可能病了,没有再去吃最后一个,而是手忙脚乱地抓起脚边堆的柴,连同一些受了地潮的小木屑,一股脑儿往灶洞里塞。火钳放在旁边,她也觉得没有自己动手快,直到几乎塞不下了她才住手。
灶洞里渐渐冒出了黑烟,那些受潮的木屑是点不着的,再加上灶里没有一点空间,浓烟源源不断地从灶里逃到屋里,最后灌了一屋子,从门口溢出去。她猛地想起手边是有一个吹火筒的,折腾了好久,终于见着了火苗,浓烟才慢慢退去。她却被熏得双眼泛泪,几乎要擦湿了一方手帕。
晚春的季节,正午时分,二姑一个人窝在灶旁烤火,灶上的锅被烧得泛红,一层层的热浪往二姑的脸上扑过去,二姑又转过身去——脊背还是凉的,也需要暖和暖和。
下午她哪儿也没有去,合着汗湿透的衣服上了床。灶已经冷了,她也没有留个火种。那个洋芋还剩在那里,最后多半是要喂猪了。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脏着脸上了床,她甚至连煤油灯都不愿意点着,黑灯瞎火的,她就看不见洁净的被罩被自己弄脏了。
不知道这样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外面太阳已经落了一大半了,她起床上茅厕。茅厕是和赵承德他们共用的,当初修了两个,也不分什么男女。二姑喜欢到离她房屋略远的那个茅厕上,因为那个茅厕竹片儿箍得更密集,还挡了好些旧报纸。
“贱婆娘净勾引别个男人,真骚!一个老婆娘,一个小婆娘,都不是什么好卵东西……。”何翠玉的嘟哝,由远及近,一直送到了隔壁的厕所里。二姑听得字句分明,那阵寒意又在往心上爬,她冷得几乎要缩成一团。
“不知道你这张嘴和粪坑哪个干净些?”二姑强撑着走出了茅厕,对着何翠玉的那边吼出了声。二姑向来是有教养的,说话都很注重仪态,可能连她的哥哥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啊呀!”何翠玉不曾料到二姑就在旁边,她更不曾料到二姑能如此叫嚣,吓了她一个趔趄,险些往后仰了去,惊呼出声,再没动静。
二姑见她没再作声,扒着泥墙进了屋。刚吼话时张圆了嘴,她才感到嘴边一圈都不舒服,紧绷绷的,去缸里舀些凉水洗了脸。她方才的凉意似乎也消了。
夜里她没有吃饭,她像是羞于再见那个目睹她癫狂模样的土灶,她内心深处更怕自己再次像着了魔一样,依赖着、贪恋着灶里熊熊的火。
她捡起了那个中午剩下的冷透了的洋芋,剥得白白净净,权当吃了个点心。可隔着一间空房她听见了大哥和他老婆子争吵的声音,接着大哥就搬出了平日里睡的内屋,在外面的屋里支起了椅子,大抵是要重新搭个临时的床铺。
二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她知道何翠玉不会善罢甘休,不吵到深夜不会消停,只是都因自己而起,却苦了大哥。当初她还没嫁过来时,谁都不曾识破何翠玉那贤惠表面下竟然藏着这样的刻薄面孔。
这一夜二姑都没合眼,被罩上的洋芋蓉变得硬了,有些扎人,她不得不换另一头睡。旁边房屋,何翠玉更骂了一夜没消停,估计是报下午茅厕之仇。二姑翻了无数个身,那女人的声音却仿佛能入她脑中,转着转着就出不去了。
她忽然很想爹娘,缩在床上哭出声来,有爹娘的保护,她和哥哥也不至于受这样的侮辱,她快五十年的清白,就被这么个陌生的女人践踏在地,还捎带着打小护着自己的大哥……只是爹娘早去了好多年。
第二日起来,牙疼的毛病很多年没犯了,今日又捡起来。她随便绾了头发,头发不多,发质不好,好好梳了也总毛糙,她索性不怎么上心了。戴上了草帽子,里面垫了一块手巾,含了一口凉水。她是准备把床上的被罩拆下来洗的。
洗到一半,她才听到隐隐约约的咕哝声,流水已经把声音掩盖得听不清楚了。草帽檐挡在她的眼前,她从来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河边还有别的人。往上推了推帽檐,抬起头望过去,才看到上游正在洗菜的何翠玉,她正翻着手里的菜,面前的水被她搅得溅起了水花,嘴里还在念念叨叨,旁若无人。
二姑知道她这脾气,三十多年了,二姑经常碰到她一个人指名道姓,骂骂咧咧。如今,不用猜二姑也知道她骂的谁,骂的什么话。二姑又按下了帽檐,埋着头揉搓着手里的被罩,吐出了嘴里含了许久的凉水。她想让牙齿这么疼下去,把耳朵疼聋了就圆满了。
从那天早上起,她就没有在外人面前摘下过那顶草帽子,她也没有再和别人说过一句话,别人的招呼她也似听不见,连赵承德和她说话,她也只有点头和摇头。
她一个原本不怎么起眼的老姑娘,却在“聋哑”之后突然有人注意。有人说她是得了一场大病,治的不及时,就聋哑了。也有人说看见她家里曾冒出过浓烟,多半是失火毁了面容,所以总带着草帽子,挡着她的脸。
她静静地听着这些流言,还是像往常一样,蹲在地里,一个人摸摸索索,有时候许久都不动弹,好似在地里睡着了。还有人看见她翻进了猪圈,坐在猪槽边上,看着猪不说话,猪也不会说话,只“哼哼唧唧”向她要食吃。
后来人们都说她疯了,连孩子见了她也远远地躲避着,她家门前再无人过,石岸边都长了齐膝深的杂草。
到年关的时候,大哥写了对联送过来帮她贴着,红艳艳的纸却格外的扎眼,就像大嫂胡翠玉的眼神,那里面写着“狗男女”三个字。
春节期间,来赵承德家走动的人络绎不绝,虽然他只是个村会计,但还是有许多人想要拉拢,指不定日后能帮上大忙呢。
带过来的还有一个一个穿着大红袄的女娃,机灵跳脱,一个人跑到了坎下,远远地望着坐在门墩上的二姑。说来也奇怪,别的孩子都怕二姑,她站了一小会儿竟走上前去和二姑说起话来。
“奶奶,你为什么要戴着这个帽子?遮太阳吗?”
“家里烧柴,有扬尘。”二姑大半年来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哎呀!丫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和我回去。”女娃还没回话就被她娘牵走了,二姑还是没有动,也没有抬头,但是她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那是那个女娃娃留下来的。
听着大哥家热热闹闹,二姑一个人过了年关,过了十五。
十六的早上,还没出门打工的小伙子都划着竹排,跑到清水河里药鱼。划着划着却看见清清亮亮的河里仰着一个草帽子,里面还有一块手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