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和尚在遇到柳青青后的第一个腊月十四,就出家做了和尚。
对这一点,净心和尚有一种耗尽余生四十年也在此处键入公式。排遣不了的遗憾。
柳青青当然不知道,他是因为她才去出家做了和尚。
那一天,方文才照旧在私塾带着学童们摇头晃脑,忽闻一声锣鸣,他知道不远处的聚福戏班又要开场了。李德久的草台班子对于方文才这种屡试不中的穷酸秀才来说,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李德久大概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他的班底,除了有些真桥硬马的真功夫,每场也总变着花样请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做个青衣花旦的扮相,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他也就趁机赚个盆满钵满,满载而归。
方文才不喜欢李德久。原因除了他的草台班子引得课堂上的学童东张西望不再安心读书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他反感李德久为了物色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来吸引观众,简直是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每当看到一些标志的女孩子给李德久当活招牌,方文才心里就暗骂李德久丧尽天良不得善终。
直到那一日,李德久带来了一个女子。
方文才见了他,心都要化了。
此后,他巴不得李德久的戏班天天开场——他甚至凭借自己在剧目牌上的一手好字获得了李德久的殷勤相待——这当然不是为了看李德久,而是想多见那女子一面。
刘青青的确十分好看,乌溜溜的长发,白里透红的皮肤。她在看人时,眼睛深深地,表情也很致趣,被她看的人也是飘飘然的,她的肤色白皙,而她眼睛里的神韵又很奇特,以至于人们都调侃赞羡,或笑骂一句:老李头真是捡着宝啦。
方文才第一眼看到柳青青,就不禁觉得,眼前这个闪闪发亮的女孩子,一举手,一投足,一顾盼,一颦一笑,莫不是教人觉得温柔的。他白天见到柳青青,夜里梦见自己见到柳青青。他梦中有多欢乐醒来时就有多惆怅。见到她之后,他才发觉自己从前浅薄的日子不值一提,他才知道原来人是会寂寞的。他和乌龟说话,和松树谈天。他悄悄写下她的名字,又默默拭去。他编造了一个又一个有她又有他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样,他偶尔也会痴痴的笑,但一天比一天耐不住无孔不入的寂寞。
柳青青当然不知道这些,虽然她偶尔也对他笑笑,虽然仅一笑就足以让他心猿意马狼狈不堪。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要拿出全部积蓄,把柳青青赎过来,只那么静静地看着也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找上李德久,已经先有人看上了柳青青。
于大公子看戏,也就看到了柳青青。他也一眼就看上了柳青青。
可不同的是,他看了一眼就转了身,扬扬手,后面一堆如狼似虎的仆役,就嬉笑着推搡过去。
方文才愤怒了,他真想杀了于鹏,可他知道,于鹏明是盐运使之子,有权,有势,有钱。而他,什么都不是。
也就这么一恍惚的功夫,隔壁卖肉的张屠户已经冲了上去。张大有已经快五十岁了,可是火爆脾气上来大的惊人。他一人挡住众人。像一把杀猪刀,厚钝,油腻,却又散发着寒光。
张大有以一只手臂脱臼的代价,换来了对方七八个人的抱头鼠窜,于鹏明和他的小厮们被打跑了,可方文才知道,麻烦还没结束,更麻烦的还在后头。
第二天,于鹏明果然又回来了,还带了十七个家丁——平日里专职看家护院,各执了棍棒的家丁。即使四十年后的净心老禅师回想起当年,依然只是觉得怅然,他只记得千万不能让柳青青被抢走,他记不起当时怎么把刀送进了于鹏明的胸膛,他恍惚看到有个人倒在地上抽搐,他自己手上身上,满是鲜红的血,像是山谷中野生的红杜鹃,鲜红地刺眼。他还记得张大有趁机挣脱几个家丁,一瘸一拐地扑到方文才身上,棍棒拳脚落在张大有背上,传给方文才闷雷一样的声音。
方文才整个人清醒过来时,人已经换了囚衣关在县牢里了,狱卒并不难为他,牢头甚至隔三差五给他送些自家婆娘烧的饭菜。后来他才知道,小小的五清县,到处都在流传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传说,此时的他,俨然成为了惩奸除恶的大英雄。
张大有也多次来看望他,一脸感激,上下打点。方文才不怎么搭话,唯有一脸苦笑。张大有最后一次探监,身便还跟着柳青青,她挽着张大有粗壮的胳膊,愈发小鸟依人。方文才明亮的眼睛又迅速黯淡了下去,他的笑容越发苦涩了。
于鹏明的父亲是盐运使,这是个人人艳羡的肥差,道台大人在于鹏明强抢民女的事情上大做文章,一纸诏令,于成兴贬官,方文才被县衙以为地方除害之名,准许于“金华寺”递度出家为僧,免于刑罚。从此,方文才成了和尚,法号“心净”。
做了和尚的方文才极力从“义士”的光环中逃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作所为,只为柳青青。
他依然想找机会见见柳青青,白天想,梦里也想。
和尚也要吃饭的,于是净心和尚整日在金华寺的菜地里浇水施肥。隔三差五也会挑一些吃不完的青菜送到集市里售卖。
五清县一共就这么大,遇到张大有夫妇是难免的事。他痛恨张大有,一想到千娇百媚冰清玉洁的柳青青委身于粗鲁无文满身油腻的张屠夫,他就心疼的难受。可张大有却很敬重净心和尚:“大师惩处恶少不惜身陷地狱,这份菩萨心肠五清百姓谁不钦佩,大有更是感念备至。”
张大有对净心和尚毕恭毕敬无微不至,或许只是感念净心和尚为他出了一口恶气,但时间久了,净心也看得出张大有确实是个好人,而且当真视他为朋友。
柳青青过得很幸福——这对净心是一种欣慰。柳青青没有自己居然一样很幸福——这对净心是一种折磨。陷入爱情的男人总是会成为矛盾共同体,他希望心上的那个人三十岁还没嫁,他也不希望心上的那个人三十岁还没嫁。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净心和尚也变成了净心大师。净心大师的心中已经体悟:牵挂一个人,便是诚心愿他一世安好,只要柳青青过得开心,他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净心觉得,只要他能常常看到柳青青,也就死了这条心,做一世种菜的和尚。可惜,他未能如愿。
事情起源于张大有,一日清晨,张大有照旧早起打开铺面,却冷不防见邻居屋顶上跌下一人来,张大有起初疑心是贼,又见此人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忙上前探看。那人在张大有店中讨得一碗清水,半碗和着一瓶药粉服下,余下半碗一口喷在肋下。张大有此时才看清,此人肋下伤口入骨,血肉已经发紫。这人将大有柜上屠刀置于炉火内,烧红后一咬牙刀身贴在伤口处,随着烙铁出皮肉滋滋冒着青烟,此人脸色缓和不少。约摸一盏茶工夫,来人一拱手:“想不到五清小县也有这般仗义豪杰,恩兄大德,在下乐九铭记。”张大有也是个心思直爽的汉子,一番恭维下眉开眼笑连道不敢。
本来一切应该很美好,假如柳青青只留在后厨忙活,或者当晚乐九没看到柳青青。
七天后,附近盐帮的牟老三找上门来,牟老三和张大有并无交集,此刻却是毕恭毕敬:“长乐帮乐帮主要拜会自己恩兄恩嫂,张大有只是个本分的屠户,万不愿和黑道有什么瓜葛。想不去,却不敢不去。张大有只好说:“我正想和拙荆去拜会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