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安然睡下。
晚上我做饭,炖了一个排骨汤。你醒来,喝汤吃饭,精神好了许多。你同我聊及自己的家庭,父母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但脾气好,不吵架,不发牢骚。你又说到家乡的莲藕排骨汤,因为需要用传统的土灶煨,城市里基本吃不到。我听着这些,感到温馨美好,不想你离开。我叫你在我的房间里陪我一起度过一夜。
我们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背与背靠得很紧。关灯以后,你很快熟睡,我还在想事情。突然,你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你说梦话,放过我,放过我……连说了五遍。我转过身,在黑暗中抱住你。你全身发冷,有虚汗渗出。我搂得更紧了,心口一凛。我反观自身境况。我又何尝没有内心隐疾,只是,我一直虚弱地规避它,没有胆量触摸和整理。
从窗户的缝隙里射进一束柔和的红光,我吃着你温软的呼吸,进入梦乡。
陪日本上司去无锡出差一周,回来时正好是周六下午。你发来信息,说今晚要搭火车回老家,处理一些事情,回上海时给我捎带湖北的土特产。我叫你路上注意安全。过了一会儿,我的大伯打来电话。他告诉我,前天他从日本回到上海,今天上午去监狱探望了爸爸。他又说,你爸爸的表现挺好,可能会提前出狱。他叫我有空也去看看爸爸。
我的家庭情况,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读高二那年,爸爸因杀人罪入狱,妈妈只身去了香港,投奔一个亲戚。在我还没有理清思绪的状态下,整个家庭就从中间裂开口子,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其所以然,难以接受自我处境,一度自闭,萎靡不振。我对自己的人生不知所措,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又想到接下去没人为我负担学费和生活费了,我打算中途辍学,外出打工。大伯听说这事后,从日本赶回来,找我谈话。他劝告我说,青春一去不复返,再学下去试试看,一切学费和生活费由我来出。我勉为其难地坚持了下来。
高考前夕,奶奶来照顾我的起居,她跟我讲起爸爸的故事,说你爸爸来到世上,恐怕就有误入歧途的宿命。小时候去同学家里玩,他把人家贵重的花瓶摔破,害得我赔了四五百块。那时的钱,多么金贵,一百块是现在的好几倍。师范毕业后,他做了一名语文老师。你两三岁的时候,他有调到教育局去工作的机会。可是,他不好好表现,去研究什么篆刻。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玩物丧志啊。大好的机会被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同事夺去了。他还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把玩那个老掉牙的篆刻。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现在更严重了,动武杀了人,进了监狱。我看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难成什么气候了。
爷爷也拿爸爸作反面教材教育我说,我不指望你爸爸迷途知返了,可是你千万要做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勤奋上进,别叫人瞧不起。
爷爷奶奶的话,叫我对爸爸无比失望。小时候的我,那样崇敬爸爸。他长相俊朗,身形颀长,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也读过许多法国作家的小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央求他给我讲故事。《茶花女》、《你好,忧愁》和《卡门》,他变着花样讲给我听。即使到了今天,许多细节性片段我都耳熟能详。在我心目中,爸爸是个睿智机灵的人,脑海里装满了凄美又动人的外国故事。
这样的爸爸,什么时候成了魔鬼,动手杀人。我觉得爸爸是个脏脏的人。我难以理解他的行为,更无法做到原谅。我一意孤行,心冷如冰,从不去监狱看他。哪怕他给我写长信,我也不看,丢在柜子里,叫它蒙上厚厚的灰。
这一刻,大伯与爸爸有几分相似的沙哑声音,一下子唤醒我年幼时的父亲形象。俊俏的脸庞,渊博的学识,一开口说话,全是好听的充满爱意的故事。
爸爸还好吗,我问大伯。
没怎么变,只是黑了瘦了老了,里面吃不好。他又说,你爸爸挺想你的,问你看过他的信没,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大伯,你放心,我会抽空去看爸爸。说完,我挂了电话。我的心口滚烫滚烫,如一团熊熊的火在烧,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掉落。
我还没有想好何时去看爸爸。
你曾对我说,都市里不少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工作,其本质类似于工厂里的流水线,一个环节出错了,势必影响下一步骤。它们一环扣一环,内容又大同小异。不是要面对自己,就是要面对别人。不是要消化自我的情绪,就是要体谅别人的情绪。你不讨厌自己的工作,却也谈不上喜欢。可是,对我而言,助理的工作,琐碎又繁杂,很多时候不能自行判断,要随他人的节奏,听领导们的话。为客户做报价,开发票,陪同上司外出。有时,重要文件还要找老板签字盖章,若他在会议室开电话会议,就需要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九点多,也不少见。我对此感到疲累,积压了不少情绪。下班以后,常常心神不定,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去咖啡店里久坐,看小说,发呆,直到店快要打烊,我才起身离开。
爸爸的事经常冒出脑海。与他相关的记忆,像长了翅膀的飞鸟,跨越时间的界限,追上了我,盘旋在我脑际,怎么也挥之不去。我背负着它,一同行走。可是,我辨不清自己是朝哪一个方向。又或者说,是哪个方向不重要。横竖有如同大脚般的命运踩在蚂蚁的背上,排斥或反抗,抵得上什么。我渐渐学会了接纳。
周三,我加班到九点,最后一个离开公司。随意吃了晚饭,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很深,路灯发暗,一列列集装箱卡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飓风。我望着眼前的世界,觉得它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工厂,我走在它的背后,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一片灰暗的阴影中,我莫名地想念你。你昨天发信息告诉我,要今天十点多才到上海。
我拿出手机,给你打去电话,问你下火车后是否可以直接到我家。
好,一会儿见。你的语气明朗愉悦。
我仿佛得了一颗糖,心情好转。
十点半,你拎着行李到了我家。给我带来苕酥、热干面及鸭脖子。你满脸悦色,言语活泼,我问老家是不是很好玩。你点了点头,说乡下生活节奏舒缓,心情放松不少。
真好,真羡慕,我感叹道,勉强挤出一丝干涩的苦笑。
你愣了愣,似乎读懂了什么,收敛起笑,反问我,除了上班时间,是不是都是一个人待着。
我闷声不语。
你朝四周望了望。我的家不大,八十平米左右,家具是十五年前的老款式,棕色油漆快要剥落。不知什么时候,另一间房的门被风吹开了,飘来一股凉意。那是我父母亲住过的房间。自从妈妈搬走以后,就一直空着没用。
你一直盯着那个房间,眼睛发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