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电影诞生两百年的这个世纪末,影院数量在不断下降。人们有了一些新的观影体验,比如裸眼3D电影,或者有了一些新的互动方式,比如观众按下座位上的按钮以投票选择主人公是生存还是死亡(未经证实的传说是:选择死亡的比率为66.6%),至于放映《变蝇人VIII》的时候银幕上会随着场景散发出臭鸡蛋或厕所的气味,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了。不过总体来说,电影院的大银幕形式并没有多少变化。而且,人类在过往的两百年中制造出了太多的活动影像,有大量观众还是喜欢反复观看这些老故事。此外,科技如此发达,人类却还是没有发明多少新的约会方式。莎士比亚、斯皮尔伯格、成龙留下的戏剧遗产,年轻的荷尔蒙以及爆米花产业成功地维系着电影院的生存。
李大顶有一个哥们是影厅经理兼售票员,在一间濒临倒闭的电影院里工作。影院名字叫做“曙光”,是个只有两个厅的小影院,已经有150多年历史。因为客人不多,勉强维持生意,除了升级必要的放映设施,房屋失修许久。在这个雨季,绵延在城市上空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了。有些座椅上的霉斑形成了奇崛的山的形状。二号小厅的角落里放着水桶,接着屋顶裂缝中漏下来的水滴。
李大顶拎着自己新发明的机器,跑到曙光影院,找到老朋友,告诉他自己最近正在创业,做了一台“大银幕影音互动设备”,但是苦于找不到地方做实验。他把自己右手大拇指往放映员的右手大拇指上一贴,嘴里念道:转出二千元。然后对放映员说:“一点小意思,还要麻烦你可以让我来测试一下设备。”
在指纹转账的瞬间,影院经理听见了自己脑内的内嵌芯片引导神经,让耳朵听见了一声钱币叮当落袋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哎呀咱哥们还客气什么。最近这个雨下的,实在是快让我脑子里长霉了。不过最近新闻里倒是老是有机器人脑袋里长蘑菇的新闻,潮气太大。这种鬼天气,反正天天也没有几个人来看电影,你随便测试。老哥,最近上映的片子也是无聊透顶,我们国家这些导演,还在拿80年前的技术和故事糊弄人呢!他妈的,连机器人马上都能生孩子了!”
李大顶敷衍几句,找经理要了近期的放映表,盯着皱巴巴的纸,他问:“最近有什么恐怖片上吗?”
经理指着放映表上的一行说:“有,这个《鬼影奇情录》,我看了,真是烂得鬼哭神嚎。配上我们电影院现在那个霉味,臭不可闻,简直绝了。”
李大顶问:“有恐怖效果吗?”
经理想了想:“这个倒是有的,而且是大杂烩。有那种黑暗里鬼突然跳出来吓人的镜头,或者阴森森的床底下突然伸出个脚什么的,日本恐怖老片里总是用嘛。都是一百多年前的老派手法,但终究还是有点效果的。”
李大顶收起放映表,微微一笑,笑容在脸上泛起邪恶的涟漪,甚至有一点荡漾到眼睛里去了。
当天的午夜场结束之后,经理就让李大顶进入最近《鬼影奇情录》排片比较多的小厅。李大顶把机器放在影映厅最后一排旁边的过道上,机器接口通过长长的电缆线连接到电影放映机上,而喇叭开口则对着观众座椅。
第二天,李大顶就蹲守在电影院门口,像一尊心事满腹、好像望见过许多深刻苦难的石狮子。这一天是周一,雨下得有些大,路人稀少,午后,突然涌进来一群喧闹的人,是两个老年大妈和两个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是四家人聚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铭刻着闪着金色幽光的生育标记,标榜着已经为国家尽了光荣的职责。他们每人带一个孩子,总共是两个小男孩,两个小女孩。这群人进来就像是进来了一团啸叫的沙尘暴,带动着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一阵浓厚的放肆气息。一个胖小子喊着:“我要吃冰激凌!”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就尖叫:“我要吃爆米花!”另一个瘦男孩拿着飞行滑板,直接跑到自动饮料贩卖机那里拼命地摇晃机器,短发女孩就在他身旁狂笑着转圈狂奔,那笑声从嗓子深处发出来,好像是失控的蝙蝠扑棱棱地在空气中碰撞,一直顶撞到李大顶的耳朵里。
李大顶看到,那个瘦小的男孩的滑板上面印着一骷髅,穿着过于宽大的T恤,整齐的平头上剃着一个蛛网的形状。这就是城中村里那个偷他的花裤头成立共和国的“总统”。
这一群人买好了吃的喝的,就径直通过最精密的胳肢窝体味检票仪,走进了影厅。李大顶也在售票机上用脸刷了一张票,跟了进去。
四影厅里人很少,除了那些女人们带着孩子坐在第二排,还有影院第五排过道座位上的李大顶。六七排黄金位置散坐着两对情侣,其中一对情侣一直忘乎所以地接吻,好像在啃噬对方脂肪一般粘腻的爱意。在最后一排的拐角上还坐着一个男人,戴着帽子,面容看上去十分冷峻,这就是知名影评人W。
在电影放映的开始,观影的氛围如同小水坑结冻的水面,透漏着一种浅薄的平静。画面在银幕上缓缓地展开,音效也鼓足力气带领观众进入情境,不过很难奏效,作为恐怖片,可以说尴尬指数非常高了。
《鬼影奇情录》这部片子,剧情平淡,拍摄手法拙劣,在电影诞生以来的一切烂片中也属于非常没有特色的一部。故事发生在大都市中一直未曾改造的贫民区,在这片区域里,有一座圆形的荒芜建筑,长久以来既未拆毁,也没有人敢去住,就算是最落魄的流浪汉,宁愿去公厕睡觉也不愿在这里面呆上一分钟。这个宅子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的民国时期是个大戏院,名为“金都”。业主穆星月颇为富有。穆星月的戏院既放映时新电影,也排演话剧。常驻戏院的一个话剧团由穆星月的儿子穆由前领导,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的莎翁经典,他和剧团主要的女演员尤初曦还一心要排演宣传革命的话剧,他的父亲以严厉慈父的面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表示这些戏剧里包含的思想都是邪说。
电影放映到这个时候,十几分钟过去了,四个小孩子完全不感兴趣,早已经坐不住。胖小子舔完最后一口冰激凌,发现麻花辫女孩的爆米花还没怎么吃,就猛然伸手去抢,麻花辫女孩反应迅速,一巴掌打到胖小子的脸上,滚滚的肉在银幕光线下颤动,鼓荡出愤怒的波纹。随后,两人像安了弹簧,蹦出了座椅,在影院中追逐起来。几位家长熟视无睹,有一个老太太甚至打起了鼾。
在黑暗中李大顶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他悄悄地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启动了他发明的神秘机器。
伴随着两个小孩的追逐,银幕上的故事在继续——金都大戏院在穆星月的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戏院里做后勤与人事主管的是穆星月的亲弟弟穆梁辛,他觉得自己劳苦功高,看着哥哥日进斗金,自己却分着一点可怜的死工资,眼红得好像年画上小娃娃的屁股。他动了歪脑经,决定就算是毁了戏院,也要把穆星月打倒,他就计划着要施展计策。
放映到这时候,枯燥的剧情让滑板少年也坐不住了,他离开了座位,竟然在过道里面滑起滑板来,扎小辫的小女孩也起了身,嘿嘿嘿地笑着跟着少年跑动起来。中间的两对情侣注意力在对方身上,并不在意这些小孩子闹出的动静,而影评人W拿出平板电脑正边看着银幕边记着一些笔记,脸上出现的愤怒显然不是针对小孩子,而是对一部电影竟然能拍得这么烂的极度愤慨。
李大顶在暗中盯着这几个小孩子的动静,在黑暗里咧开的嘴就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在命运的肚腹上划开口子。他兴奋地想起了自己当年因为玩游戏被几个小孩子殴打,后来就把老鼠药放进可乐里送给这些人去喝的情形。
几个小孩在影院里追逐奔跑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了李大顶放在影院最后一排过道上的神秘机器,喇叭口中有一点蓝灯微茫地闪烁着,就好像死神的黑色罩袍下眼珠里满含欲望的萤光。滑板少年被这光吸引了,停了下来,以手指贴嘴唇,回头冲着跟他乱跑三个孩子做“嘘”的禁声手势。孩子们安静下来,都开始望着那蓝光,然后眼神就涣散了,那蓝光似乎是一种指引,牵引着他们向喇叭旁边的空座走过去,非常安静地坐下,并将目光投向银幕。看见他们全部安静了,李大顶就戴上了一个无线耳机。
原来,李大顶耗尽家财制造的新机器,可以近距离无线吸取人的大脑思维,并以极强大的力量将思维通过电缆线传输到影音内容中去。也就是说,四个小孩和李大顶此刻已经感到自己是顺着一条长长的、电光旋绕的通道进入了《鬼影奇情录》这部电影中。而他们活生生的思维的任何活动,都将改变正在放映的电影的数据流,银幕上播放的画面,也将随之改变。李大顶戴上的那副无线耳机,是蓝色荧光的信号增强器。
此时,电影正演到穆由前正在金都大剧院偷偷排他父亲一直不让上演的革命话剧。
几个孩子进入电影世界的入口,是金都大戏院的后排出口,两扇木门上面写着“太平门”。他们蹑手蹑脚地坐到大戏院最后的座位上。
麻花辫儿小女孩说:“我们刚刚怎么进了一个隧道?”
小胖子感到屁股是冰凉的:“这里的凳子怎么这么硬?怎么都是木板椅子?”
滑板少年定睛看了台上,发现是真人在做表演,又把食指摆在嘴上嘘了一下,让其他小孩安静,他悄悄说:“这不是刚才那个影院。”
麻花辫儿环顾四周,恍然醒悟:“咦,这里不是我们正在看的古代电影吗?台上那个举着横幅的,就是电影主角啊!”
小胖子有点害怕:“哎呀,听说这是一部恐怖片啊,会不会有鬼……”
短发女孩儿哇哇就要哭起来,还没等她放声,滑板少年就把她的嘴捂住,又悄悄地说:“没错,我们到电影里来了。不要吱声,现在什么都还不清楚,先观察观察。”少年眼睛里交织着兴奋与沉稳,就好像一头黑豹望见了猎物。
而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太平门的阴影里躲藏的更浓厚的阴影,那正是尾随他们进入电影中的李大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