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余香，在我和妹妹之间弥漫
1
彭运动从迈出家门便一直紧盯着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个背影，彭运动也知道那女人推嘴画了口红脸上还涂了胭脂，他小心地贴着马路右边的冬青树丛，把身子隐藏在路灯的阴影里。
穿戴整齐的女人丝毫没有察觉，依然匆匆忙忙地在前头疾走。彭运动跟在后边左躲右闪，时而转身时而低头时而伴装蹲下系鞋带，像极了影视剧里演的谍战片。本来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很喜欢玩这种游戏的一—电脑上的CS枪战虽然过瘾，真正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机会却是没有的。
但彭运动如今皱着眉头凝着脸儿半点儿都看不出开心的样子。
那女人是彭运动的母亲。
晚上，当母亲又开始换衣服的时候，彭运动便暗暗做好了准备，他把钥匙捏在手心里，妈，今晚还去啊?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呢……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一只脚还在地板上轻松地点击几下。
嗯，母亲面无表情地穿袜子，套鞋，拿手包，动作利落。彭运动手里的钥匙微微有些潮湿了，一股热流倏地涌到脖子上，烧得嗓子都有些灼痛。他抬头看到写字桌上的全家福，父亲倚在照片的最左边，一只胳膊伸过儿子的肩膀搂住妻子，正幸福地微微笑着。好好写作业昂，早点睡觉，别等我，母亲在推门的一霎那回头嘱咐，彭运动点点头，努力忍住了喉间那股升腾而上的涌动。
父亲值夜班，每晚都不在家睡觉。
彭运动专心听着楼道里的脚步，他听见母亲蹬蹬蹬下到一楼，接着大铁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咣当一声关上，他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二十五的时候，彭运动嗖地站起，几步便窜出门。
他跟得很紧凑，母亲始终在视线里。从远处看，彭运动身材高大魁梧，脚步宽阔有力，走起路来腰板扎实地一晃一晃，活脱是个大人，等靠得近了，会发现这孩子嫩头嫩脸，唇上刚刚冒出的一撤浅色绒毛，故作深沉的眼神，都说明他还只是一个正处于发育期的男孩儿——其实一米七八的彭运动在学校里只能算是小矮个儿。
但在老师眼里彭运动却是个早熟的学生。
初一下学期的某次课间活动，很多同学簇拥在郭老师的讲桌边喊喳不休，忽然，一股难闻的异味从人群中飘出，正当大家纷纷蹙眉掩鼻，离郭老师最近的彭运动一脸羞涩地挤出人群，一面说对不起熏着大家了一面挨扇打开教室的窗户透气，同学们一边起哄笑骂一边拉着郭老师逃到走廊，教室里刹时走得干干净净只剩彭运动一个人。郭老师临出门的那一刻，目光复杂地瞟了彭运动一眼——没人知道，郭老师中午吃的正是拌葱。
如果说这次还只是凑巧，那下面的一次则更加证明了彭运动确实是个有心的孩子。
郭老师喜欢穿七分跟的高跟鞋，而且是尖尖细细的那种锥子跟。上课的时候，她总是一边渡步一边给大家念课文，鞋跟在木质长条的讲台上发出轻轻的叩击，和着郭老师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嗓音，相谐成趣。然而某天郭老师的朗读里却没了鞋跟的伴奏，这让同学们一下子变得不习惯起来。有人抬头从课本上方往讲台看，郭老师站得笔直，身子一动不动，鼻尖上沁着几点汗珠，有人悄悄问，郭老师怎么了?就在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坐在最前排的彭运动出手了。他把一只圆珠笔“不小心”扔到了讲台的木质地板上，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到讲台捡自己的笔一—彭运动蹲下身子，那个位置，郭老师的一只脚踝正在跟死死嵌在木地板缝里的鞋跟奋力斗争着。
当彭运动从讲台走下来，全班同学便又听到那熟悉的鞋跟伴奏曲了。
郭老师后来感叹说，彭运动啊彭运动，我教了十五年的学生，还从来没碰见像你这样的孩子，跟个精灵似的，人家想什么你都知道……你爸妈真好福气……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阳春二月末的一天，同学们集体在野外郊游，风筝在天上飘啊飘，柳销泛绿的春天里，彭运动跑得阳光灿烂，脸孔潮红。
可是精灵似的彭运动现在却弄不懂母亲在想什么。
2
已经一个多月了。
彭运动的母亲迷上了跳舞。
在彭运动心里，跳舞应该是一件有品位的事情，需要悠扬经典的乐曲，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晶光璀璨的吊灯和优雅、高贵的氛围。再不然，放一段RP，头朝下玩几个旋转，来段激情时尚的街舞也行……总之是富人或闲人的玩意儿。街心公园里那些提着嘈杂音响臃肿不堪的小市民那叫跳舞?做健身操还差不多！用父亲的话说，有那功夫还不如绕山跑一圈运动运动呢。彭运动对此嗤之以鼻——但很不幸，他母亲虽然既不富也不闲，仍然义无反顾地成为健身操的一员了。
而且很狂热。
母亲对着镜子化妆，发髻梳得很高，眉毛描得上扬纤细，她正脸照完了又侧脸照，扭过脖子照又转过身子照，终于满意地放下镜子，我们同学都说我不显老呢，她回头对丈夫说，眉眼间满是期待。彭运动的父亲一边发出哦哦的声音，两手不歇地在竹筐里挑拣着叶子蔫黄的次品，那种次品会影响韭菜的卖相，价钱要不上去。母亲没得到预期的回应，有些不死心，李承强说我看起来比上学那会儿还年轻呢。切，彭运动在旁边哼出一声鼻音，母亲不满地瞪他一眼，切什么？彭运动“啪”地合上课本，他眼神儿不好吧？再不然就是智商有问题…人家李承强是成功人士，智商高着呢。母亲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竹筐，瞧你弄得浆糊一堆…….躺下歌着去吧，语气已经不耐烦了。
哼，李承强李承强李承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开了个饭店嘛，不就是开辆宝马嘛……彭运动不屑地撇撇嘴，他们同学家长开宝马的好几个呢。母亲自从上次参加了初中同学聚会，回来后便时时提起她那位叫李承强的同学，还总爱拿他跟自己丈夫比，当然这比来比去的结果便是彭运动的父亲处处愚笨处处都在下风，彭运动觉得母亲就像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眼里就只认得一个李承强——他私下里替父亲难过。
彭运动的父亲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无论妻子怎么埋怨怎么贬低，始终不吭一声，逼得急了，只会说，好了好了，有说那话儿的功夫你还不如出去跑一圈运动运动呢。谁料彭运动的母亲一听这话就火，那你倒是出去运动运动啊，去啊，你怎么不去？父亲便愈发哑口无言了——他有心脏病，平时干活都要小心不敢重了累了磕了碰了……不过缺什么向往什么，自己不能剧烈运动，话里话外就老爱提这俩字，连给儿子起名字都叫“运动”
彭运动听不下去了，敲敲桌子，哎哎，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啊？母亲和父亲便都低下头，屋里重又归于安静一一彭运动的学习可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万万妨碍不得，耽误不得。
马路尽头哗地传来各种震耳欲查的流行乐曲，乱槽槽地糕合在一起直捣耳膜，彭运动听得咝咝牙疼一一这就是母亲每晚来的公园了。广场上人声鼎沸，母亲从马路边的合阶径直走下去，彭运动紧紧跟随，不时穿过健美操人群还要躲避那些踩着早冰鞋鱼一样滑溜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