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李芳秀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了。无论什么她都说的漫不经心像真话。比如她今天说梦到我,昨天说我的脚踝好白,明天一定要说我上体育课不怎么动好文静了。我猜的。
我是怎么知道她说她梦见我的呢?与李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来到班上,先是好暧昧的瞟我一眼,然后有模有样地把这件事学给她的好同桌听,好同桌和小洋绘声绘色地形容经过(她只和小洋说话,小洋和我一样白,而且还矮)我已经听完大概。然后小洋直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要和我讲这个衰事,可是他没有。他一转身就坐在位置上了,拿笔写字。空气安静下来。我为什么说这是衰事?因为它发生在早上,有早上下午两个温暖的发酵过程。
一索来到班上的时候,是第二节课课间。他一张口我就知道这事不仅表面发了芽,早就生了根。“你和她怎么个回事?”“没有怎么回事。”“她说她梦到你了。”“我不知道。”“嘿嘿,知道才说不知道。”一索捣乱似的揉我的头,揉得我东倒西歪。“你上次说污人清白?是这个意思?”“傻逼。”“我是不应该说她的。我错了。”一索嘻嘻笑起来。笑过,他把手搭在我的桌子上,头倚过来,我真想一锤打破它,敲出木鱼开瓢的声音。“你们真的啥都没有吧?你没谈恋爱?”他的视线就架在眼镜框上,已经上膛的样子。“我说我没有。”我生气了,我偶尔生气。“没有就行。这种是绝对不能有的,有了你就不是我兄弟。她可恶心。”他转过去了。然后我的手机震铃,他发短信给我,上面写着:今晚带你去看。我回他:我不想去。他又回我:去吧。听你半夜床抖老半天好心酸。我骂他:酸你妈。他哈哈笑到:在生活里积累素材。这是我们语文老师常说的一句话。
至于李芳秀本人那句“我梦到他了”是什么意思,我在和她有交谈之前,是十分不解的。幸好的是,后来同学们也不谈论我俩了,一是因为我俩本无啥,空穴来风的事情背后一定带有一些功利性,无非是打垮某人,而至于我,女生们不想打垮我,我是她们能将就的梦中情人。至于李,不需要打垮,她已经垮了。二呢,是因为李和另一个男生搞在一起了。对,他们原话就是那么和我说的,我们虽小,可讲起话来毫不吝啬。那个男生是差班的,和李的出身等同的男生。我曾见过他两次,后面那次直接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我问后来的李为什么和人家搭上了。她说他帅。我想起了那个男生的锅盖头。她说他有品位。我又想起了他那条改小了裤脚的三叶草运动裤。那条裤子是绿色的,裹着脏污污的脚踝。我问李还有呢?她说他讲话的腔调很像她的爸爸。我直接摇头,承认他帅也有品位。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我这边的人这么黑瘦又村土,还好我的脚踝像抹了石灰一样的白。我被当成娘炮也沾沾自喜了。
有一个晚修的课间,我和一索小洋光头一伙,站在走廊上聊天,摸高。摸高是什么,就是很平常很稀松地跳起来够天花板。我和一索都能摸的到,一索能运动,我高。小洋够不着,所以他不常跳,光头也够不着,可是他脸皮厚。直到他跃起来,落下去,一索给他比划了一个尺度。“差这么多呢。”“没有呀,我蹭到了,你看我手上的灰。”光头把手伸到一索面前。一索冷笑倏忽间弹起,拳头把天花板的铁皮顶起,簌簌落了些灰下来。一年半载后,好像光头也能够着了,好像是这样的,因为我记得有一天他高兴坏了,那天的每一个课间都拉着我们看他蹦哒,他说那天是他的纪念日,和日本无条件投降同样的性质。
我本人没有什么纪念日。我一直在铭记别人的纪念日。
晚修的课间很长,前十分钟我们在摸高,后十分钟他们散去,我独自在走廊的环形阳台上看一对鸳鸯嬉戏。就是李和他的姘头。
我觉得李是很健康的人。因为她每个动作每个行为都丑陋而琢磨得透。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何佑环!”整个楼层都听得见,整个楼层都因为尴尬而一下子默不作声。她把人男生从走廊这头追到那头,然后从楼上赶到楼下,像放鸭子。她的拖拉板扑打扑打,也像鸭子。步子是很蠢笨很耐俗的那种,像假意吓唬一条小猫小狗,原是大步流星,待凑近了就又快又急地打着鼓点,何佑环就像猫狗那样子跑开了缩在柱子后面张望。我惊叹她是把拖拉板穿的最好的人。我讶异何佑环竟不亦乐乎。
土呀。丑呀。我想起来李和我说过,何佑环承诺她要带她去他家吃公期,看海南戏。农村旮旯有什么好玩,所以你们又土又丑,还满身蚊子包。我心中嗤之以鼻。
五、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和发生之前没两样。只是她偶尔会大哭,她以为大哭一场就可以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可真实还是真实,真实无法醒来。对我来说,这些真实,就和梅毒长在十一二岁的包茎里一样的残忍。我亲身经历了,我亲眼看到了,我用双耳去倾听。
那之后我有问过李,你为什么不叫人去打何佑环。她回问:“叫谁?阿伟吗?”我说不管是谁,你的哥哥们那么多。她说:“我想过叫阿伟把何佑环的嘴给撕烂,我想过叫何佑环把阿伟的下面给踩烂,我想过叫阿伟和何佑环把你和一索的眼睛挖出来。”
我不知所措。她接着说:“可是你们都是我哥哥,你们都是要保护我的人,你们被伤害了,就没人保护我了。”我觉得很恶心,我不是她的哥哥,而且我觉得保护这个词很矫情。
那天是周末,一索约我去玩,和阿伟他们,一行有七八个人。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就是有跳舞机,投篮机,街机的地方。地方很吵闹,和ktv的分贝差不多,ktv多是闹,这里就只剩吵。很多种音色叠在一起,分不甚清,都是各吵各的,花里胡哨,扮演自己的花样年华。地上有踩扁的烟头,每台街机上都有一个倒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你向上看,日光灯下有烟雾一滚一滚地往上蒸。我时不时把衣领提起捂在鼻口,那种衣料被烟草渗透然后晒干的味道很好闻。和日光灯相比,机器屏幕里交相闪烁的灯光反而隐晦一些,它们带点暴露的色彩,加以漫不经心的分辨率,很不讨喜,可也不至于从眼角就流失掉,它们的优点在于牢固,一副认锤任打、任劳任怨的模样,你以为你要把它敲散架了,你以为扭杆会在下一秒断开,可它只是摇晃几下,跟你嘻嘻哈哈。“没事,请吧。先投币。”我很喜欢玩恐龙快打,因为我喜欢里面的小妞。我也喜欢玩拳皇97。我喜欢这两款游戏,因为小妞裹了条胸巾,没穿胸罩。不知火舞穿的和服底下没有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