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某时(2)

2018-05-28 17:30:05 作者:枍栺

我的沉默,最终击溃了夏叔叔。“我知道!”他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渗出开始层生褶皱的手背。“我知道她一直在骗我。我从未见过真实的她。有时候人就是如此愚昧,只相信眼见为实,迷信白纸黑字的真实。我错了。从看见她惊恐眼神的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察觉的,我应该警醒自己用心去看见她。如果不是因为蒙蔽,我就不会直到无法挽回了才发现她的病情。至少,在她开始头痛的时候,我就应该固执地追问下去,我应该坚持发现她的苦痛、悲伤、害怕,我……”后来的一字一句被逐渐吞噬。我强迫自己抬头看看这乌云缓慢堆积的六月的天空——阴雨将至。

“又要下雨了。”我沿着夏杨说话的方向望去。芒种前后为梅雨时节,这是浙东南区域延续已久的传统,记忆中的烟雨江南也只有此时才能勉强还原些许韵味。氤氲水雾萦绕之景美则美矣,然而这浊重的闷湿,痴驻的阴郁,实在难讨略微偏离江南核心地域,自古受尽湿气荼毒的东越遗民的欢心。而五月与六月相遇,就是为了赐予,即使人们厌恶。一如,生于六月的夏杨。又如,六月的雨。阴郁往往需要缓慢地积淀,所以薄薄的云片总会预先做好断续铺垫橙亮天空的准备。每当黏稠的雨丝漫占透亮的玻璃,夏杨的眼底总会深埋灰澜。

“别这样。我们说点开心的事情。你最近还头疼吗?”她飘忽闪躲,“还好。欸,小事情嘛,肯定是没睡好。”一如既往的笑脸与爽朗的语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我昨天从食堂出来没有在操场找到你。”我讪讪地笑了一下,跨过半人高的沙发背,自窗前奔向她。正面撞击的熊抱令她维稳的脚跟紊乱地向后跌去。连退了三四步后,我稳当地落在她的怀里。在房间帮忙收拾旧衣物的母亲被这大动静吓到,急忙拖着半只拖鞋跑到客厅傻傻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我们。“你这孩子!就闹腾!”母亲像往常那样,嗔怪了两句就转身继续收拾。我抬头看着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夏阳,笑得眯起的眼睛中只透着她那头利落的中性短发。她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后来进她房间整理遗物时,才从她的日记本上发现她开始发病的端倪。”夏叔叔成功地压制住了猖獗的哽咽,只有轻微发颤的上唇仍旧暴露着曾经哭泣的程度。“其实从领养她的四年后,她就开始发病了。阳阳一直没告诉我,从10岁那年第一次头痛开始,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如果不是那次晕倒,我永远都以为那只是正常的神经性偏头痛。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一直这样”。

夏叔叔微侧蒙着水气的眼睛。我不敢接近这样灼热的黑白,只好心虚地补充似乎确凿的证据。

“虽然,这是很久前,我才幡然醒悟的事情。”

我不再插话。

“很奇怪,我开始频繁地头痛。”这是几年前,她在日记开篇中写的第一句话。

昨晚因为连夜的小雨,我一直被滴滴答答的雨声缠绵着思绪。我在梦里依稀看见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她将婴儿丢在一个大闸栏前。雨,滂沱的雨倾刷着斑驳的脱漆铁栏。我要死了……我从梦中惊醒,阵痛从脑涡中心席卷而来。每一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它们仿佛想要冲破这薄得可怜的皮层。我只好咬着嘴唇,避免痛苦的呻吟从嘴中泄露。我蹑手蹑脚地扶着墙沿翻出药瓶,迅速地吞下白蓝包衣的颗粒,和着丝丝腥味的液体……

今天夏予问我关于头痛的情况。我强制住颤抖的思绪,冷静地告诉她我没事。幸好,她没察觉我的异样。幸好,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可是我却感觉到了她的尴尬,是因为我没处理好脸上的情绪吗?还是因为我的敏感让她困扰了?她有了新朋友?……我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夏爸爸带我去了医院。我以为自己将不适的神色掩饰得很好,却在饭桌上被夏爸爸察觉了。医生说是神经性偏头痛。夏爸爸不放心,再三做了检查。我看着夏爸爸迎着后面那位奶奶努起的右嘴角,急不可耐地斜插进队伍中,不可名状的厌恶又湮没了我。我厌恶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自己。我厌恶自己……

我收回还未迈下楼梯倒数第三格的左脚,尽量让自己蜷缩在白色瓷砖的后面。‘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把账单都整理干净了,一个月左右厂子就可以卖出去了。你知道,阳阳的病……’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厨房传来,透过厚厚的白瓷贴片的墙体。我被自己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包裹着,连同萦绕周遭的闷湿。倚靠的墙面被霉潮肆虐地占领。一颗颗不成形的水珠连缀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痕,密密地贴在这片白色上。楼道口昏暗的光线打在水珠上折射在我眼中。我死咬住有些发颤的下唇,生怕自己泄露了什么。我要吞下鼻腔中的黏稠液体,两步跳下剩余的三级台阶。我要把嘴角卡到正常的弧度,凭借剩余的力气问,‘夏爸爸,可以吃饭了吗?’……

我去了育幼院,张阿姨还是一个人照料着一大群孩子。站在脱漆的铁栏门前,一股恐惧缠绕着我。我的手反复握住门栏又垂下,再次张开手掌,上面混着铁锈的汗渍,和着晃然的光线刺着我的眼。我沿着那句‘从把你抱进院子那天起,我就每天担心你会病死’的留白走出院子,趁着张阿姨忙于安抚午休结束的骚乱之际。

我听着这些已经随着夏杨消散的记忆,妄图寻回一些我们之间的友情。自两年前的争吵后,再见,是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我一直将暂别误认为暂别,不知道在这种拥有几十亿人口的星球上,暂别就是永远的代名词,即使我只想藉暂别来抒缓无法珍视彼此的我们。

“夏杨,够了!我不是你个人的东西,你不能给我打上个人专利的标签。你也可以和很多人说话,和很多人吃饭,和很多人出去玩。为什么你反而要限制我的自由呢?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么敏感计较的你,我甚至都快不认识你了。”激动让我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在黑板上发出的声响。不自知的泪珠渗进指甲盖与肉的缝隙,有种焦灼的辛辣感。

“是吗”。

我惊愕地抬头,撞上她的失落,随即仓皇扭头。我们之间空荡的间隙徘徊着堵塞鼻腔的喘息声。

后来,我偶尔在食堂碰见独自埋头吃饭的她。她像是蜷缩的猎物,怀着被捕前一秒的惊惧,机械地咀嚼着一根菠菜叶,嫩黄的油汁沿着似乎持续着同一长度的叶根,滴在白白的米饭上。我小心地收回不经意的瞥视,与随行的同伴径直转向另一相反的座位。曾经多次,我都以为自己差点又要撞上她了,却都因那些顺其自然的转弯,精巧地化解了骤然的尴尬,直到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蜷缩的身影。

我在异乡的两年,总是浑浑噩噩不知时间为何物。我一直都将其归咎于没有阴雨连绵的时段提醒我夏至的痕迹。然而,这只是愚钝的我因经久不适而发泄的偏见罢了。北方一直以惯有的利落劲儿提示生养于这片黄土地上的人春夏交替的界线。它将自己拍打在人们的脸上,冷情之时是春,温情之时是夏。江南的温柔被取而代之,我只有滚烫的它。它隔三差五地造访,断续却绵延,时常令我那幼年时站在街边包子铺前等待热气扑面的激情作祟于心。接到夏叔叔电话的那晚,同往常一样,我正饱受这干风的折磨。翌日,我坐在嘈杂的火车厢内,流连在窗外连环画式景色中,浅浅的眼窝竟酸涩难忍,仿佛即将面临一场庄严告别的悲戚感于风中肆虐。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熟悉的六月。我费力地踮着脚尖,试图透过磨砂的四方玻璃窥视白色房门内的景象。夏叔叔开门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我几乎是跌进这个白茫茫的世界的。我敛起窃贼般的慌张,尝试打破悄无声息的氛围。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光秃秃的脑壳苍白得发亮。我似乎都快忘记那头乌黑利落的短发下曾经明朗的轮廓。仿佛融入这片白色的她变得透明、不真实,尽管窗外的阴暗反衬着室内的一切存在。轻轻叩在玻璃窗上的雨丝画下一道道密集的线痕,映衬着电子仪器的规律声响。她的胸腔舒缓地起伏,犹如退潮后的海岸。我沉淀在张弛有度的声律中,并未察觉她的苏醒。

“你来找我了”。

一种类似厚重的古堡大门在倏忽间被打开的声音,我又从失神中回归。

“小予,其实阳阳一直都很难过,关于你和她的事……”夏叔叔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假借沉默缓解我脸上不自知的悲戚。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让人陷入尴尬境地是一种恶行,到如今才明白,与生俱来的迫不得已是何种滋味。

在离去后的异乡生活里,我似乎遭遇了无数个她曾经的生命片段,我愈加无法释怀,关于她。我终于饱受失足之人的煎熬,成为一只散落在蛮荒旷野上的神的弃子。但是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也许这是注定的,我无法改变。夏杨本身就是个无法改变的存在,她的生、她的死、她的亲情、她的友情,她无法左右,我更无法拥有改变她这一切的选择。或许只有能够拯救麻风病人,自死中复活的上帝拥有选择的机会与改变的权力。

“从我在她6岁那年将她带回家后,我自认为终于能给她一个快乐完整的人生了。她渐渐长大,而且很幸运地长成一个快乐的孩子。她每次跟我说话时总会上扬的嘴角都让我激动。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形状,你知道吗,那像能将光亮照进山坳的新月。

有一天回家,她不再笑了,可是我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

她离开的那天,仍旧不愿说一句话,也不喊疼。同这三年的任何一个病痛折磨时的样子,悄无声息。她只是撇头看着,看着挤满阴雨的窗外,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突然她笑了,我才发觉月光照进山坳的时候,也是恐惧的。只是我们从未察觉洞口那试图偏差的拐点痕迹。”

我害怕极了,可是也期待极了。我听见她离开的关门声,我突然开始期待。每次吃饭,我都会选择一个她第一时间就能发现且容易离的位子。虽然每次我都是背对着她,但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像小时候捉迷藏一样,我总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避开她。她还是喜欢吃蛋炒饭,可是我不能再把自己假装讨厌的海带汤塞到她手中。她还是一吃芒果就过敏,可是她的新朋友总是喜欢在第一时间递给她从家里带的芒果。她还是不擅于拒绝别人。不知道那些挂在桌侧袋子里的芒果够不够摆个果摊儿?也许,我就是那个一直给她芒果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

当我看到那双窗户缝里的眼睛时,我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她如同一个宇宙深处的黑洞,我无力反抗,注定要被她吸入。我以前从不知道,人的眼睛真的可以像院长阿姨送我的那个布娃娃一样,院子里的小朋友也没有一个人有她那样的眼睛,我想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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