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Kendall Lane
阿心:
没想到“容器”两个字,牵出你这么多话来。
我第一次听到容器的比喻,是心理学的一个概念:空杯心态。
大致意思是:要学会在新事物面前,放空自我,这样才能吐旧纳新。
这当然是很实用、入世的看法,远没有村上春树和伍尔芙那样超脱。
后来听周云蓬的《空水杯》,他唱道:长出来,又衰败,花开过,成尘埃。
你看,他把这水杯当做花瓶,种上花了。
这比“容器”的意境更美,却也更悲伤。
它说出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着那瓶中之物枯萎。
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断播种,等待花开,悉心呵护,并接受它终将凋零的命运。
不过,每一次枯萎都是难得的经验。那些凋落的花瓣不会随风而散,而是化作泥土,滋养下一次绽放。
这是比较诗意的表达。
不断绽放、凋谢的过程,不会令人沮丧。因为我们对“美”怀有期待。
绽放自有“连理枝头花正开”的美,而凋谢也有“花开花谢花满天”的美,终究是“三月残花落更开”,一切还可以从头的。
好,下面讲一个更残酷的版本:西西弗斯的神话。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他因触怒了众神而遭到惩罚,众神命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可每到山顶,那巨石又会因自身重量而滚落。于是他只得一次又一次重复劳作,永无休止。
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当然会觉得西西弗斯很悲催。每天重复着无望又无效的劳动,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实在太惨了。
可后来又读了加缪的文章。
在那篇文章的末尾,加缪写下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加缪,你逗我呢?
这当然不可理解,对不对,为什么一个被诅咒的、重复历经磨难又看不到出路的人,会是幸福的呢?
加缪不屑地笑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你以为你自己又比西西弗斯强多少呢?
在加缪看来: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谬的,人生也是荒谬的。
我们每天的生活,日升月落,就像那不断推动巨石的行为一样,劳累、困顿,又毫无意义。
无论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无法改变“世界荒谬”的本质。
那么该如何获得幸福?
很简单:
意识到“世界荒谬本质”的人,比没有意识到的人,要幸福一点;
意识到并接受的人,比不接受的人,要幸福一点;
接受并不断做出反抗(哪怕反抗无效)的人,比放弃反抗的人,要幸福一点。
所以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因为西西弗斯知道自己的宿命,但他并未退却,而是一次又一次推动巨石,反抗着众神的意志。
于是,加缪写道:“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爬上山顶所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这是一种乐观的悲壮,或是一种积极的悲观。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加缪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阿心,昨天你问我:“为什么读你的信,总有一种既心酸又好笑的感觉呢?”
我想,这恰恰是因为,我从很早就接受了世界的荒谬。
小学的时候,我学习很好,小升初考试,被推荐去考重点中学,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结果,考试的那两天,我突然没来由地上吐下泻,导致发挥失常,没有考上。我也成了那一届,唯一一个被推荐却没有考上的学生。
这当然很令人沮丧,更不幸的是,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都被“大拨儿轰”进了全区最差的中学里。
于是整个初中,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学习不差,但也很难说好。
后来考高中,鬼使神差地,我又考回了“小升初”时没考上的那所中学,见到了原先小学的同学们。
这应该很值得吹嘘吧。
但我从中并没有总结出任何“成功学”的经验,我只看到了偶然,看到了一种不可知的命运。
高中时候,奶奶突然得了肠癌。
那时我住在姑姑家,一天,爷爷走进来,刚坐下就开始抹泪,嘴里念叨着:“你奶奶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
那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到他哭。
可是没过多久,爷爷就被诊断出了胃癌,病症恶化得很快,不到一年,人就去世了。
反倒是奶奶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直到痊愈,最后活到90岁。
我从中没看到任何必然的事情,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避免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人生就像是《绣春刀》里的“无常簿”一样,被某种意志随意决定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