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程山水,与我坐落于光阴的两岸,你是我回不去的原乡。我曾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到我可以慢慢原谅你,可是我发现,一辈子很短,短到连一句“我爱你”都来不及说出口。
一
“她要是死了,我就解脱了。”记得当时十四岁的辛夷老练地吐出一个烟圈,我看着淡淡的烟雾慢慢模糊她的本来清丽的五官,我那时觉得这个世上大概没有像她一样把烟抽得如此好看的女生了。
我赶紧别过眼睛,以免被她诱惑,义正言辞地说:“可是她死了你就没有妈了。就没有人做饭给你吃,拿钱给你花了。”
“我自己做!做个饭又不是谁不会。我自己挣钱,反正能不饿死就好。”辛夷翻个白眼,一脸无所谓。
哇,好有个性,我喜欢!
于是我开始兴致勃勃地分析道:“我们姑且不谈你到底会不会做饭,你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人,连身份证都没有,你能做什么,亲爱的,该不会是要去跟老黑抢地盘吧?”我手指向一旁正在垃圾桶旁翻翻找找衣衫褴褛的老黑,老黑许是注意到我们的目光,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咦~”也许是联想到自己以后背着破口袋,蓬头垢面每日穿梭在垃圾堆里的模样,辛夷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到抢垃圾你又抢不及老黑,那你只能和大花抢食吃了。”我指向在三婶家门口吃翔的大花。
“你就能想我点好吗!我跟你说,等我把她气死了,我就去你们家蹭吃蹭喝,抢你房间,抢你零食,抢你的新衣服,你只能穿我剩下的!”
想到我的悲凉光景,我只能曲线救国,一脸谄媚地笑着:“哎呀,你这是何苦呢,夫妻,阿不,母女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孤儿寡母,她辛辛苦苦帮你拉扯大的情义,千万不要做傻事啊!”我夸张地表演着,眼睛里挤下几滴故作感动的眼泪。
辛夷完全不理会我,掏出小本子,用红笔在本子上狠狠划一弧,恶狠狠地说:“这是我第九百九十八次放过你!”
我一瞟笔记本上面赫然写着“一万个想你去死的理由”,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黑字,上面又画了红色弧线的代表不作数,看到一大篇悦目的红,我狂汗,你这样得攒到什么时候才有一万个!
“等我攒到一万个,我就杀了你!”辛夷眼放精光,我不寒而栗,心想,远离辛夷,珍爱生命。
“走了,回家去吃饭去了。”辛夷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边往回走,还一边骂骂咧咧:“要不是你做饭好吃,我早就想掐死你了。”
我在后面继续看大花吃翔,一边想着为什么狗改不了吃屎,一边想着人为什么要冤冤相报。
二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辛夷恶狠狠地把我推在墙上,姿势暧昧极似壁咚,她一边说还一边比了抹脖子的手势。
我被吓得一下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我和辛夷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时,我九岁,刚刚回到本地上三年级,背着卡通的小书包跟着姥姥高高兴兴一蹦一跳地去上学校,姥姥刚一转身,辛夷就杀出来把我逼到墙角威胁我。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辛夷看我哭得不耐烦,拿出棒棒糖,“你只要对谁都别提起她是干什么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后还能罩着你。”
在她的软硬兼施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辛夷口中的那个“她”,是她的妈妈,不过辛夷说:“我六岁开始就没叫过她妈妈了,她不是我妈妈,我们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即使我才刚住进小区,我就知道,辛夷的妈妈是整个小区里最漂亮的女人。她每天都穿着裙子,扎着不同颜色的丝巾,坐在她开的小卖部的橱窗里嗑瓜子。
她会笑眼盈盈地对着每个路过的人笑,但是看到她的人,都对她避而不及,如同洪水猛兽。
我刚来的第一天,路过小卖部,她也对我笑,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也对着她笑。姥姥赶紧把我拉住往回走,说:“她不是什么好人,以后离她远远的。”
我不懂,眼神那么温柔,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怎么不是好人呢。
我好奇心极强,留意了几天发现,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男人或者走路,或者开着车停在小卖部门口,这个时候,她就会关上小卖部的门,把男人领进屋里去。每次都是不同的面孔,但是她的笑是一样的。
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直到我听多了小区里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
“我看她开这个小卖部也别开了,又没人去买。”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开门做生意,不卖东西,卖人呗。”
小区里的人不喜欢她,连带着她的女儿也一起不喜欢,我常听到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
我握紧了拳头想要为辛夷讨回公道,一向脾气火爆的辛夷在这时会分外安静,她拉住我:“本来就是,怪不得别人说。”
有的人会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哎,可惜了这么个好孩子。”
辛夷往往会在这些或同情或刻薄的目光中挺直脊背,她对我说:“一尘,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这的。”
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三
辛夷在高三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生,叫陈晨。
陈晨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是那种百分百的好学生,又长得清秀,每天早上给她送早餐,晚上送她回家。
辛夷遗传了她妈妈的好基因,长得极美,加上性子活泼,学习又好,喜欢她的人很多,以至于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她看情书。
“你是我的天使···太恶心,不对不对,下一个!”我翻到下一封。“小生自图书馆一别后,思君甚久···太酸了,一看就是又古板又闷骚的小男生,下一个!”
直到我们看到陈晨的情书,俊秀的笔迹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女生。”
辛夷就因为这一句话喜欢上了他,她对我说:“很多人说我美,但没有一个人说过我干净。”
我揶揄她矫情,她不管不顾,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火热,但是陈晨始终没跟她告白。
“我等不及了,他不好意思说我来说,今天晚上我就跟他告白。”辛夷边吃着饭,边含糊不清的说。我被饭呛得说不出话。
我想辛夷这样自尊心强的女孩,应该不会这样做的,充其量说说而已。
没想到,晚自习上,辛夷以水代酒喝了一口壮壮胆就上去了,我在一旁目送,等她凯旋而归。
“陈晨,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就在一起吧。”辛夷果然是辛夷,连告白都那么霸气十足不容反抗。
我等吃瓜群众起哄看热闹之际,只见陈晨同学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们立即安静下来,一起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
陈晨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缓缓开口说:“辛夷,你的妈妈是不是那个开小卖部的女人?”
辛夷不说话,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没法说不是,呆立在那里。
“那个包养你妈妈的男人就是我爸,你知道吗,我爸非要离婚娶你妈,我爸妈二十多年的感情说散就散。我知道的那一刻也想让你尝尝失去爱人是什么滋味。”
陈晨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但是我看到了他攥紧的拳头,“我说你是干净的女孩是骗你的,你妈脏,你也脏。”
班上的同学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辛夷,有鄙视,有同情,一如小区里那些人的眼神一样。她还呆呆地立在讲台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晨,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丝说谎的踪迹。
“陈晨你够了,再错也是她妈的错,跟她没关系。”我站起来吼了一句之后,带着辛夷往外跑。
辛夷在不久之前对我说,“我现在好像没这么恨她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最起码,现在也只是一个男人来我家了。听说那个男人单身,我想她大概要改邪归正了,她说,她结婚后就带我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晚上风很凉,它裹挟着寒意狠狠拍在我们脸上,仿佛在提醒我们整个世界的不善。
“我要走了。”凌晨四点,辛夷站在我家门口对我说,她斜靠在墙上,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我记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烟了。
我记得,上次她妈发现她抽烟,差点没把她打个半死,她骂骂咧咧,最后还是戒了烟,再也没碰过,也长成了一个乖乖的模样。
“她知道吗?”
“不知道,谁特么在乎她知不知道,我被她害得那么惨了,我杀不了她,我要离她远远的。”
她看着那间无比熟悉的小屋,一把把烟头丢掉,“走,送我一程。”
辛夷走了,往后的日子也就寡然无趣了,我照旧刷题考大学,她家晚上再也没有人来,她的妈妈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前,看着路边的人经过,却再也没了笑意,她唯独会对我笑。
后来我也走了,走的时候辛夷的妈妈第一次同我说话。
“她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
四
辛夷回来了,在她要下葬的那天,她无儿无女,没有亲人,医院里问了很久,没办法,就把尸体放在无人认领的停尸房里。
“什么无人认领,她是我妈,我是她女儿,你听清楚了吗?”辛夷去认领的那天,医护人员让她出示证件,她的暴脾气又上来了。我在一旁善恶不分继续帮腔。
直到医护人员委屈地把尸体拉出来,还嘟哝着:“现在的女孩啊,还像什么样子。”
辛夷不理他,对着刚刚拉出来冻得僵硬的尸体说:“妈,我回来了。”大概是六岁以后的第一声妈妈,我真想说她的发音僵硬口齿不清。
我转过头去,假装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明知道我最看不得人矫情,你还这样刺激我。
我突然想起,我送她离开那天,辛夷说:“八岁那年,有一个男人来找她,她把我叫出门外,让我去外面荡秋千,荡着荡着我就想,我到底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后来我明白了,我是为了惩罚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在我累了,我放过她,她也放过我。”
后来她拥抱了我,在我背后轻轻说:“我想我离她远远的,大概就会少恨她一点。”
葬礼那天,我看到了一个貌似陈晨的身影,还有一个男人,他们站得远远地目光炯炯的看着这边,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我记得,录取结果下来那天,陈晨拿到了名校的通知书,大家都围着他祝贺他,我跑过去对他说:“要是辛夷也在,也一定拿得到。”
周围人一下子噤声,气氛无比尴尬,我达到目的,潇洒地转身就走,在转身的瞬间,好像听到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是啊。”
后来,他跟我说,其实他是在某天送辛夷回家的时候,看到他的爸爸从她家里出来才知道的,其实他之前说的那一句是真的。
“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女孩。”
大概这世上的欢喜冤家都是如此,在一起的时候,你嫌我嫌,到那个人终于不在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其实以后每个没有她的日子都是只是活着。
自她走后,梦照做,饭照吃,甚至半夜再也不会午夜梦回患得患失,但是似乎你的味蕾少了一点什么,你不知道,但所有的东西都形同嚼蜡。
可惜人生只有来路,没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