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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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京不大,南北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边际线——镇安路。镇安路是洋人和政府合资铺就,是上京历史意义上的第一条柏油路,奇特的把上京分成了两半。
南边靠海,被称为先进区,大多住着富人官员和外来洋人,漂亮的白色小洋房一排排竖立,整洁大方,赏心悦目。北边多平房,破旧衰败,工人日夜不停的开垦着煤矿石油,空气房屋人脸,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清洗不掉的黑灰。
而坐落在北方,镇安路边的梨园,却是个例外。
崔旻单脚刚跨入厚重古旧的雕花门槛,就有眼尖的小厮迎上来:“少帅,您里面请。”
崔旻迈进另一只脚,凌厉的眼一抬,把里面的景色看了个大概,淡淡吩咐道:“一间雅间。”
“是。”小厮应声,弯腰带人往里走。
行过前堂两排梨树,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雅致的雕花小楼,正对着占了半个院子大的戏台。那上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抑扬顿挫的古韵戏腔穿透三月凉薄的空气,轻轻一荡,巧妙地融合进这百年建筑里,恍若隔世。
崔旻上了二楼,茶水点心上齐后就挥挥手让小厮下去。懒散地临窗坐下,一只手摸着瓷杯边缘,一只手在桌面轻点。
唯一随行的副官走近低声道:“少帅,是否要请杨小姐过来?”
“请她过来干什么?”崔旻随意地推开杯盖边缘,团团蓬勃的白色蒸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他眯起眼盯着蒸汽消散的地方,薄唇微掀:“看着就糟心。”
副官不语。崔旻端起瓷杯抿了一口,清新纯正的茶水稍稍缓解了他心里的戾气,他偏头,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戏台上,补充道:“反正跑不掉,看这样子,若真见了,还指不定怎么告我的状呢。”
副官劝道:“少帅,您只要稍微用点心,费点心思,杨小姐那还不是……”
崔旻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说辞了,摆摆手打断他:“我不想。”
他头也不回:“她杨佳琪凭什么值得我费心思,爱来就来,不来就走。装一副情深不寿的样子不知道是恶心别人还是自己。”
戏台上的戏换了一轮,美艳的姬妾和魁梧的将军款款上台。崔旻悠闲地坐着,打算把这出戏看完。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闻名百年的梨园。今日是他生辰,府里为了庆祝也特意请了有名的戏班,本来他应该坐在家里热热闹闹地被众人围着。谁知老祖母听说他那个未婚妻因“病”缺席,就特意派他去探望探望。
可等他去了杨府,管家却说小姐一早就出门去梨园了。真是好一个因“病”缺席,有力气去北边的梨园,没力气爬到两条街外的崔府吗?
他一个气急准备把人捉回去。等到了地方才冷静下来,他和杨佳琪本不相识,只是因为父辈的利益才捆绑在一块,这样撕破脸面争个你死我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他派人守着四面的通道,自己上楼听戏。
只要人不走,谁知道他们见没见了面,消磨些时间意思一下得了。想来那杨家也不会说什么,指不定还会因为他没戳破事实而感激呢。
一曲过,崔旻闭上眼回味了一下,他没怎么看过戏,也看不出什么头绪。不过他隐约觉得刚刚看的这一出比家里那嘈杂吵闹的戏班子强多了。
崔旻放下瓷杯,利落的起身,硬皮靴底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哒”的一声。他伸手抚平衣摆的褶皱,坚毅的下巴向上一扬,平静道:“走吧,去看看杨小姐。”
杨佳琪在梨园深处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子里。崔旻当然知道那是她在外结识的好友——梨园当红花旦的院子。不过他决定装作不知道,径直走进去。毕竟若是先让旁人去通报,猜也不用猜肯定是一个闭门羹。他才不会放过这个好好敲打杨家小姐的机会。
崔旻一路畅通无阻,梨园里人远远的见了他就退避三舍,更别说出言阻拦了。
院子的小门紧闭,崔旻还未伸手,小门应声而开,门后显露出一道湖蓝色的倩影。崔旻下意识低头,就直直望进了一泓透亮的清泉里。那人眼角还残留一丝未洗净的胭脂红,随着纤细的睫毛上扬,无端撩人。
女子反应过来,退后一步行古礼道:“少帅。”
崔旻瞧着眼前丽色,心里已然有了猜测:“你便是这梨园当红花旦?”
女子腰伏的更低,姿态却依旧是端庄优美的:“当红不敢当,只是个稍微上得了台面的罢了。”
崔旻不置可否,道:“那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来?”
“杨小姐身体抱恙,恐不宜见客,请少帅见谅。”女子不卑不亢答道,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声音那般轻柔。
崔旻冷笑一声,讥讽道:“杨佳琪身体不好还来看望好友,可真是可歌可泣啊……”他目光落在面前女子紧抿的唇上,又鬼使神差地向上一扫,拂过秀丽的面容直达她眼尾那点嫣红,心神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诧异抬头,直视他两秒复又低头答道:“小女卫挽歌。”
她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古时的大家闺秀,一板一眼地让人惊异。崔旻常年和洋人士兵打交道,遇到这类守旧的人不免新奇,他忽的放低声音不再咄咄逼人:“《霸王别姬》可会唱?”
卫挽歌猜不清他的意图,顺势答:“自然会的。”
“那你什么时候唱?”
“下一曲暂定在十六号下午。”
“好。”崔旻退后一步向她微微欠腰,脊背挺直地做了个告别礼。
“十六号,我一定会到。”他说完招招手,带着副官沿原路返回,也不去管那藏在深处的杨小姐了。
卫挽歌立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树影婆娑的拐角,轻轻关上门,慢慢踱步回屋。
杨佳琪坐在床尾,见她回来慌忙问:“他怎么样?”
卫挽歌眉头颦的极深,迎着她晶亮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二
崔旻猜的没错,杨家果然没有把他没见杨佳琪的事抖落出来,反而送了礼感谢他的探望和照顾。
崔旻照单全收,然后当着两家人的面和被压来的杨佳琪好一通寒暄。杨佳琪面色潮红,妆容一如既往的明艳。从头到尾都一副瞪着眼气鼓鼓的样子,见到他时的笑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实意。
杨家是商贾大家,家底殷实,商网繁密,联姻于他有利无害。崔旻并不会耍小孩子脾气拼死拼活推掉这门亲事,可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一声不吭吃闷亏的愣头青。
他崔旻,向来睚眦必报。
十六号下午,崔旻只身去了梨园。
就和普通的看戏一样,没有什么一掷千金为红颜的戏码,也没有敲锣打鼓的惹人注意。他就坐在二楼原来的位置上,捧着一盏茶静静地看完了一出惊艳的《霸王别姬》。
不愧为当红花旦,他漫不经心地想,要比那天看的精彩多了。
直到人员下台,他才唤了人来送去一束花和一个口信。吩咐完就打道回府,仿佛他真的只是来看戏一样。
卫挽歌下台后妆卸到一半,有人说外面说有个军官来找。她也顾不上卸妆,就这样迎了出去。
门外是崔旻的侍从,他把捧花递到她手里,恭敬地道:“崔少帅请您三日后外出游玩,请务必赏脸。”
“好的。”卫挽歌颔首,轻声询问道:“能耽误您的一点时间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不顾旁人惊诧讶异的目光,铺纸蘸墨,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在宣纸上写了一封回信交给侍从。
侍从诧异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接过信就欠身告辞。
卫挽歌站在原地,半面艳丽半面素洁的面容杂糅出诡异的美感,随即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崔旻收到回复时正在批改军文,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侍从把信放在桌沿无声退下。
崔旻侧目瞟了一眼,没打开。信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轻轻飘散。他手上不停地继续处理军务,微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还挺识趣的。”
上京最近传出了一条轶闻——少帅崔旻寻妻至梨园与当红花旦一见钟情。
这位不动如山的崔少帅鲜有绯闻轶事,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劲爆的戏码。崔家与杨家对此不作声明,于是便围了一堆看好戏的人,越发觉得此事可信。
杨家那边不必说,崔家也有了几分怒气,什么戏子也敢攀上崔家的名声?
崔大帅常年在外,老祖母和崔母叫来崔旻,却只得他淡淡一句“不必操心”。这厢正主都不愿出面澄清,她们也就没了发作的由头,只好作罢。暗地里却忧心忡忡,生怕婚事黄了,私下试探着杨家的态度。
杨家自然是悔不当初,恨只恨那天没有把杨佳琪绑上崔府,结果弄出这一连串丑闻来。悔婚是不可能的,现在外势猖獗,洋人当道,想要在日新月异的上京生存下来只有合作势力才能更牢靠。
联姻虽不是唯一选择,却是最稳妥的首选。
崔旻不管他们作何想法,依然我行我素,当日亲自到梨园接了卫挽歌。
卫挽歌换了一身应时的月白旗袍,外披狐裘,略施脂粉,配上珍珠项链落落大方,眉眼含笑,如清风明月。
崔旻仍是那身军装,整个人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即使不看他英俊的面容,也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两人共坐一车,远远看来便是一对璧人。
崔旻少有和女子打交道。他来时暗想,若是这卫挽歌真如他想象般聪明识进退,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自量力,那他就好好提点提点她。
三
然而卫挽歌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
一路上对近日的轶闻避而不谈,反而以初识好友的态度时不时地和他搭话,既不过分疏离,也不显得谄媚。崔旻头一次和女子谈话如此愉悦,心情放松不少,话也多了些,惹得司机频频回望。
车子行近富锦街的百货商楼门外,“恰好”遇上带着小女逛街的杨夫人。
两人假模假样地打了招呼,杨夫人这才忐忑地看向一旁明丽的倩影,问道:“崔旻,这位是?”
其实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问的不过是当事人的一个态度。崔旻介绍道:“这位是梨园的卫小姐,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杨夫人稍有疑虑地点点头,拉过身后的杨佳琪:“崔旻啊,我本来是带琪儿来买几件衣服,不巧家里突然有事,就托你照顾一下可好?毕竟你们也快要成婚了,多相处一些也是好的。”
杨佳琪羞恼道:“娘……”
杨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崔旻没有意见,他试探和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要的就是在人前做一个好良婿。他笑意淡淡地看向杨佳琪,眸光微深:“您说笑了,照顾杨小姐是我这个做未婚夫应该做的。”
一句话直让杨佳琪羞红了半张脸。
崔旻直视粉颊上那两朵晕红,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这个反应可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杨夫人把杨佳琪带到一边说悄悄话。崔旻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身旁乖巧低首的卫挽歌,把那点疑惑抛在脑后,问她:“你不介意吧?”
卫挽歌楞怔一瞬,含笑摇了摇头。
她的笑容中仿佛含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是那种礼让到谦逊的低姿态,或者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无谓。
什么都不能激怒她,也无法打动她。
崔旻突然想看看她别的模样,心中骤然升起想撕破她这层低首含笑的面具的冲动。这感觉来的猝然又猛烈,和每次他单枪匹马深入敌军的豪情相类似。
他面上不动,微微敛目,遮住眼底深藏的墨色。
接下来全程他几乎就是个陪衬。杨佳琪拉着卫挽歌讲着私己话,恨不得离他几丈远。卫挽歌有心缓和他们的关系,耐不得杨佳琪一靠近他就涨得通红的脸色。
崔旻定定地瞧着,在二人看过来时恰到好处地露一个笑。
他现在相信杨佳琪是真的有病了,见了男人就脸红是什么毛病?该治!
日落黄昏,崔旻先送杨佳琪到了杨家,再陪同卫挽歌驱车往梨园去。
车上的气氛比来时沉默。崔旻知道,这是卫挽歌没有主动攀谈的原因。
他微微一笑:“卫小姐是个聪明人。”
卫挽歌偏头,因着他突如其来的夸奖眨了眨眼睛:“少帅谬赞了。”
崔旻:“不,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我一直在想,接受了先进教育自以为拥有了开放思想的杨佳琪,怎么会和一个古板守礼的戏……女子做好友。”
他凉薄的声音在汽车嘈杂的发动音里清晰无比:“不过今天一看就显而易见,乱世当头,祸福难测,谁都要找个靠山。像卫小姐这么聪慧的人,想要什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卫挽歌静静听完他的话,脸上不带一点被误解的恼怒,或是被戳破的难堪,和和气气道:“少帅多虑了,我和佳琪之间只是单纯的情谊往来,不掺杂半点利益。如果您是因为怕您的未婚妻上当受骗,那么我会注意和佳琪保持距离,不会让您忧心的。”
崔旻凝视她半晌,轻声到几乎是带一点蛊惑的意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