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猩红的落日,歪歪照在湾前的码头上,码头上歪歪栽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张一塌糊涂的脸挂着一缕莫名的笑,在看一个七八岁的海仔放纸船。
那一条条船儿全有“奖状”两个光荣大字和大小不同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鲜红圆印。由于纸质好,那红红白白的小船儿在微风吹拂下,轻盈如羽,飘去,远去……
“哦,我和爷爷出海啰!出海嗅鱼群啰!”
海仔高兴地蹦跳着,欢呼着,再回头招呼爷爷,只见爷爷仰脸朝天,粗糙的双手正一个劲地狠命抠扒着那个鼻子,紫色的血污已经模糊了整个扭曲的脸……
当晚,爹带我去看望崩鼻三叔。整个屋子变得一派狼藉,仿佛听到一个痛苦的灵魂在歇斯底里挣扎、呐喊,那曾经布满一个个光荣称号的墙壁,只留下一片分外的白。
崩鼻三叔像风干的柴鱼,满脸的血污,把那本来就邋遢的枕头洇染得更加脏兮兮。听到我爹来了,竟一侧身朝里壁睡去,任我爹怎么叫,就是不搭理。爹长长地叹了口气,退出门来,嘴里却一个劲地绕口令般自言自语着:我和你你和我你你我我全他娘的海怪怪海你和我……”
我那爹,在第二天便平平静静地把渔业大队的印把子交了上去,自个儿辞去支书的职务。我莫名其妙问母亲为何父亲要这样,母亲只泪眼汪汪地望着门前蓝得无垠的海。
还奇怪的是,爹接着破例带我上了奶奶的坟,而且根本不是清明扫墓时节,而且让我继续惶惑的还有他嘴里依然自言自语着那句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的话。
渔自然还得继续打,可渔产量一落千丈。以往一直靠崩鼻三叔嗅到鱼群才下网,但现在这个方式已经不灵了,海佬们就像初浸海水的三岁海仔,连两下狗趴式也得从头来,那百般难受劲儿没差把人活活憋伸了腿。
便一个个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咬牙切齿攥拳跺脚,恨不得操他崩鼻海怪万代一亿辈:“丢那奶,老子跟你崩鼻三出海只管放网,白白耽搁了半辈子,到如今该弄个×海呀?”“咳!该死的崩鼻鬼,娘的全被你‘崩’了!”
显然还有更难堪的时候,那是在海上遇到外埠海佬船队时,对方便装作正经地关心打招呼:“喂,你们那崩鼻哑巴宝贝儿呢?还不快来抢鱼群呀?”
每当这时,岛上弟兄们的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但还得理直气壮佯作不屑地回应道:“老子让我崩鼻哑巴跟你姑姐睡觉去了!抢鱼群么,厌了,也让龟孙们捞两餐呗!”
终于是有点难以憋下去了,认为不能老这么活受罪,非得想出一个什么法子来不行,于是就私下里窃窃议论开了:我们岛历来为先进岛,如今再别提这个梦了,人家上头把支书也赶下台了(我说过是支书自个儿辞的职),我们工分不值钱少饮几口甘蔗酒不算,这晦气日日咽进肚子里,不沤烂肠子也活不长。
就想:应该把那鬼怪“请出”我们岛!众人依据竟然英雄所见略同:崩鼻三不是一直想上省城他二虾那儿么,我们就顺水推舟怂恿他痛痛快快去享清福吧。
一则可以堵上头人和外海佬的七嘴八舌;二则大伙眼不见心不烦,至于日后能打几条鱼仔虾毛或是喝西北风,那该是天生人天养人不用愁的。
后来几乎晚了半年我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很佩服岛人这高明的一着。我说二虾算是我小时最要好的兄弟,也是他家几个兄妹中被爹举到肩上去最多的一个。
我这堂弟自小聪明过人,什么游泳潜水摇船掌舵一学就会。崩鼻三叔特别疼他,偏偏唯一一个不让他当海仔,早早送他进了学堂。
他考上大学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这可是渔岛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呢,所以生活再苦再难,崩鼻三叔也要硬撑着,家里没得开火了,就带着孩子们下滩涂摘海榄仁充饥,把几分一毛的咸水钱攒积着,也要让二虾安心去读书。
二虾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这么多年都有大包小包好吃好看的奢侈物往家里寄,还长信短信隔三差五的关心问候,一声声“爸爸,爸爸”叫得人心头热。
这小子跟那些野海仔就是不一样,人家总爱把阿爹叫做爸爸,听说那是大地方才兴的呢。崩鼻三叔就特别想上那大地方逛一趟,只是还没晓得二虾所在的大城市在东还是在西。那年儿子回来,崩鼻三叔憋足了好几天的劲,终于比划着提出——
(“二虾仔,爹想随你上省城逛逛,行得?”)
二虾一怔,像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爹似的,好久,才转过神来:“爸爸,你老也想去逛逛呀?好哇好哇!”儿子笑了,支吾了一下,“还不是车多人多一点呗!”
其实老子也只是逗逗趣儿罢了。他听到二虾仔的话,心里头热乎乎的,甜丝丝的。他理解儿子的话,他晓得儿子一家住的公家屋,处所竟没比得上老家一间厢房宽阔,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那个念头放一放了。
见到崩鼻三叔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乐乎样子,是在二虾寄来一个大包裹的那天。
按二虾信里所嘱,包裹里所有的东西全是给爸爸寄的。咳,这小子,就只有你最识疼爸爸!崩鼻三叔从里面拣出一套新簇簇的灰色唐装,喜滋滋地穿了起来,然后一反常态,对阿彩三婶叽哩呱啦手舞足蹈了半天。阿彩三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激动得泪水汩汩流……
岛西头的海蚀崖,石斑鱼特别多,但水下礁石乱且密,丛丛簇簇,缝缝窟窟的,鱼吞了饵,就往石窟里钻,没过硬的本领,就只赔鱼饵钓不着鱼。可这古怪老海佬却天天拣这个地方泡,又见那三角艇上晾满了一串串红红白白的石斑鱼,这老海佬钓这么多鱼不卖不吃留来干啥呢?
第三个晚上,我特地提了两瓶广东米酒,上三叔家去找他独个儿聊天,试着打探一下他钓鱼不卖的缘由。他只是嘿嘿地苦笑了几下,一味埋头自斟自酌,没向我作任何表示。
这样又过了好些天。晚上,我正在灯下批改学生们的作业,房门“吱呀——”一下,开了,磨蹭蹭踅进来一个人。一看,是崩鼻三叔。
我慌忙站起,让坐,倒茶。
崩鼻三叔使劲地摇摆着手,一点也不需要我的热情,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却幽深得怕人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有顷,突然满脸放光,双眸极洁亮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切地比划开了——(你给三叔写个信,告诉我家二虾仔,就说爸爸要看他……)
哑谜终于亮底,好你个崩鼻三叔,原来钓鱼晒鱼为的是要去看二虾仔!我不假思索,当即一口应承了他的要求——只是,这一夜,我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信发出后,这些天来,看得出崩鼻三叔一直极开心快乐的。只是大虾感到莫名其妙,说母亲每夜起来,总见父亲在悄悄试着穿起二虾刚寄回的那套灰色唐装,笑口吟吟对着用水抹湿的檀木框子照了又照;
日间呢整天哼着他的咸水歌调,灌他的甘蔗酒。便又来找我。我自然得替老人保密,佯作不解,任由大虾们担忧去。
很快就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是二虾拍来的,共八个字:信接待我返家计议。
大虾便好生奇怪:谁写信给二虾啦?二虾要返来计议啥啦?
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当日那个闷热得使人憋气的下午。却分明意识到这事情有点不对劲,忽地就感到一股冷嗖嗖的寒意袭来,我似乎看见面前只是一个白皑皑阴森森的冰海,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已被这硕大无朋的冰凉所埋葬……
我不知所措地疯了般冲出大门,找遍了崩鼻三叔平日呆惯的地方,可是没见踪影。阿彩三婶全家人倾巢出动,急得团团转,也没个结果。蓦然,那个说不出的预感几乎把我压垮,我不顾一切地拼命朝岛西南面的海蚀崖奔去。
“三叔——!崩鼻三叔——!”
空空荡荡的湾面,只是几只杂色的海鸥在低低飞着,我熟悉的三角艇儿,再也不知去向……
此刻,脚下的海蚀崖,涛声如雷,汹涌上涨的午潮,在吼吼海风的裹挟下,一如既往地狠命冲淘着那伤痕累累的岩岸,岩岸泪花四溅,依然默默地承受着,没有呻吟,没有叹息;显然,那一片鬼哭狼嚎声,便是自恃不凡的浪涛发出的了。
说不出交织在心窝里的那个感觉,只是忽然间记起一段有关海蚀崖的文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