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这座古老的城市,那个冬天出奇的寒冷。那时我正因胃病住在市南的一家医院里,医院的一个什么主任正巧是我的老朋友。他叫诺曼,已经谢了顶,却留着一丛茂密的络腮胡,说话的时候蓝色的眼睛会微微眯起来。
我那时住在一个四人的病房,虽说是四人,但因为那个冬天实在寒冷而没有多少病人的缘故,整个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女儿偶尔会来看我,告诉我她和妈妈今天在家里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那时我们已经快要离婚了。每天除了我的女儿,就只有诺曼会来和我说几句话。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巨大城市的空旷,意识到这个城市对我来说终究是另一个世界,我既活在它之中,又活在它之外。
那天几个男护士架着一个骂骂咧咧的老妇人进了我的病房,跟在后面的就是诺曼,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把她安置在与我隔一个床位的病床上,在整个过程中那个老妇人一直生气地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并不断地威胁:“你们这些混蛋!我还没找到我的儿子,你们要带我去哪?我发誓会让我的儿子亲手敲碎你们的头!放开我!”
诺曼尴尬地看了一下我,“上头说不应该让床位浪费,让把她安置在这儿。”说完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妇人,“希望不会影响到你,这老家伙可是难缠的很,不过她也住不了几天了。”我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我看着那几个人吃力地把她按倒了床上,并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她很快就安分了。
我这才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她。因为刚才的反抗,她的脸红红的,但仍可以看出因为营养不良而呈现出的蜡黄色,头发乱蓬蓬的,好久没有洗过的样子。她穿着普通农家人的衣服,衣服已经很破烂了。干枯的手垂在床边,手中仍攥着那根乌黑的拐杖。她已经睡着了。
“人们发现她时,她正睡在地铁隧道口发抖呢。她声称来自厄格萨村,来这儿找她的儿子,半路上丢了钱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就成这副落魄模样。”诺曼向我解释道。
听到这儿我不禁吃了一惊:“厄格萨!那地方离这儿足有二百多公里呢!”
“是啊,天知道她是怎么一路赶到这儿的。”诺曼露出嫌弃的表情看了一下那老妇人,嘴里漫不经心地嘟囔着。
“人们把发现老人这事上告了政府,政府的一个什么官员就命令医院收留她,见鬼!真想不通居然会让医院收留一个流浪汉,还说什么本着人道主义,去他妈的人道主义!”诺曼两手插在腰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谴责着政府的伪善。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想笑,不过看着他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我硬是忍住了。
我这时突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说她住不了几天了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一下,然后将身子靠向我,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这房子的角落里隐藏着鬼魂似的,我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我看得出来。”我的心骤然紧缩了。我又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的老妇人,她蜷缩在床上,脸上的青筋因为刚才的挣扎仍显得有些突出,眼窝深陷着。
她一直到半夜才醒来,那时我还没有睡。后来进来了两个护士模样的人,拿了一些吃的东西,大概是要让那个老妇人吃的。
“别碰我!你们这些魔鬼!”那个老妇人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满脸的愤怒,挥舞着手中的拐杖,险些就打到了那两个护士。她们尖叫了一声就立刻逃出了病房,手中的餐具差点就扔到了地上。那个妇人依然站在床上,用拐杖指着空气叫骂,好像那里站着她的敌人。
“别以为我会吃那些毒药,休想!你们可知道我儿子是谁吗?”
我被这一幕着实吓了一跳,我缓缓地将身子缩到了被子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生怕她会将怒火喷射到我这里。她还在莫名其妙地骂着虚无的对象,我想不到她这样瘦弱的身子里居然会具体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过了一会,她大概也是折腾累了,慢慢地坐到了床上,不停地喘息着。接着她警惕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当她将视线移到我这边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紧了,我慢慢地扭过了头,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
我暗自在心里咒骂了一下上天。
“嘿,小伙子。”我吓了一跳,她不会在对我说话吧?
“我说,你也是被那些人抓到这儿的吗?”她又问了一句。
这下我确定了,她的确是在对我说话。
“什么?”
“你也是被那些人抓到这儿的吗,那些人,他们抓住我,不让我去找我的儿子。”她这时像个猴子似的蹲在床上,用手指了指病房门口。我看着她,发现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竟闪烁着慈爱的光辉,和刚才愤怒的神情迥然不同。
“喂!我问你话呢。”
“哦…对,对不起。”我回过神,“您说什么?被抓到这?不,这是一家医院,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的胃病犯了,白天那个大胡子是…”
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哦不!年轻人,你被魔鬼蒙蔽了双眼!这儿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们会阻止我找到我的儿子!”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病房门,俯下身子捂着嘴,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都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