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老是一家杂货店的掌柜,这个杂货店就是他一生最形象的写照,他的一生可谓是精彩绝伦,杂七杂八啥事都尝过,世间的酸甜苦辣咸都咀嚼过、钢铁铜泥他都手心捏过,他姓倪,活脱脱一只沟里的老泥鳅。
老泥鳅也能上明堂,这不,此时他正在法庭上,对面是一位法官,手里握着小锤,眼神肃肃,神态庄重,隔着几行人坐着另一排,是倪老的三儿两女,因为分家产,倪老被控诉了。
大儿子讲自己最早出去打工,为这个家庭付出很多;二儿子说自己从小到大夹在中间备受冷落,缺失最多;三儿子俩女儿好似没什么理由,但他们眼红脖子粗,叫天跺地,好似在为最大的冤案平反,只不过那可怜人是自己。
谁有最充分的理由接收资产呢?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随着大法官一锤子敲下,有答案了,但依然无果。
罗米尔分粥,可惜这是房子,法官说五人均分,卖掉房子分钱倒还好,那倪老死之后的杂货店呢?倪老死之前的赡养呢?
问题好像越解决越多,一环套一环,掉进了不停转动的漩涡。
后来,镇里来了一位替父老乡亲们排忧解难的流动法官,不仅知识过硬,而且出奇制胜,妙点子像破洞簸箕里的豆子,不停往外涌。
隔天,他在了解情况后,把这一家子都招待到某一处,吃吃饭、聊聊天儿,气氛开始变得和谐,几人不再像仇人一样唇枪舌剑后,法官开始讲话,表述告知自己已经有主意:他出一道试题,谁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就把房子分给谁,众人跃跃欲试,心中盘谋,刚刚和谐的气氛渐渐晏暗潮涌动。
不料,法官拿出了他们小时候的一摞照片来,放在桌子上,五人连忙跑过来,抢挣着要先看,只见那一堆照片里都是一张张灿烂天真的笑容,有的缺了一颗牙齿、有的光着脚丫、有的卷着裤管袖子、小脸红彤彤的…面容各异,但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天使般的笑容,可以晕染到心坎里去,仿佛全世界的日月精华、万物灵气都被他们汲取,化作一缕扣人心弦的笑。
法官说:“只要你们谁能笑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谁就能得到房子。”
三儿两女:“……”
倪老的这套拆迁房案子算是告一段落了,他默默离开现场,骑着三轮车往杂货店赶,路上斜阳照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上,虽然深秋,但还不算至冷。他在心里感激着那位法官,死去的妻子,还有,路上依稀的光照。
他总是这样,对世间万物都抱着感恩的心情。所以,他的运气还不算差。
就拿杂货店来说,他本来是个帮工的,做事兢兢业业,从不投机取巧,对老板诚实尽责,四年后老板到外地发展了,把杂货店以很低的价格转让给他了。
他在杂货店里打工前,什么都尝试过,制炮仗、卖豆腐、装铁、挑沙土…各项都是高强度的累人活,却还挣不多。
所以,等他成了杂货店里的伙计后,倍加珍惜。他总是只看得见自己得到的,整天乐呵呵,不苛求完美。
他时常跟人谈论他的前老板,说他怎样怎样的大好人一个,在夏夜里,一只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挠着小腿肚子,他的裤子总是到不了脚踝,衣服也不新,倒是不邋遢,边说边闻着对面街道早上炸油条遗留下似有似无的味道,他边吸耸着鼻子边眼眯成缝,慈祥的笑容挂在脸上。
法官调解回来那天,倪老的笑容依旧没变。他还在夜晚间与邻人谈天说地,鸡毛蒜皮,咕咕唧唧,好像白天上法庭的人不是他。
不过,有老友告诫他,不要拼命赚钱了,反正不愁吃穿,老了就该享享清福,要对得起自个儿,让他学习自己的生活方式,没事喝点小酒、话话家常、摸摸麻将,又自在又惬意,没遗产正好,还落得个后生们安稳消停。
可是倪老还是摇摇头道:“老了,不干点事儿,废了,更没意思。”
倪老从来都是这样,把劳动跟生活的睿智又融合成更深的睿智,当年即使累得够呛,心情也舒畅。有时妻子看到孩子非常淘气想要爆发时,他总是慢憨憨平静静地说:“自己生的,我们能享受他们的可爱,咋就忍受不了淘气呢?消消气儿。”
倪老在自己的杂货店里练就一身五花八门的技艺,会修电视、电脑、风扇、冰箱,制作门窗,粉刷墙壁,进账数目自然不少,他真的是活到老学到老,要知道,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收钱的。
他会的不少,左邻右舍的这个坏了那个折了,他也经常无偿效力,除了买大件的物品。
这几天,倪老又加点钱把自己的三轮车换成了四轮的,他说三轮的拉货还成,拉人近了还可以,稍远就不安全了。从外形看很像小汽车,不过是电动的。
他在店里雇了一个看门的,自己出去跑车时打理打理业务,这个点子还来源于前几天他看见赵婶子徒步上集,累得气喘吁吁的景象。
乡村车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赶个集买东西要累得半死,没有车的确很不方便,路途不远又不近,是最尴尬的脚程,拉人不划算。倪老拉人很便宜,生意特别好,他好像做什么事都很合适。
倪老心态好,根本没有计较赚钱多少的问题,反正他就是不喜欢闲着,用他的话说:“忙碌惯了,停不下来。”说这话时,还是乐呵呵的。
嗯,的确,劳动使人快乐。
倪老的人缘很好,他乐于帮助别人,别人也乐于帮他。这个社会,对于外人都是要防的,但从来轮不到他防别人,比如说,他出去拉人时,店里请的人保准正正当当、认认真真。
倪老跟老黄牛最大的不同是:牛是累不动了被宰了;倪老是累不动了安安静静去世了。牛被吃了之后,几天就被遗忘了;可是,倪老去时都好几年了,镇里人还是时常谈论他,想念他。
听说,他死之前,子女们都回来陪着他走完了最后一程,相较之前也算是比较孝顺了,他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过错放在心上,就像是原谅小时候的淘气一样,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