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笙重新见到高彦的时候,她已经满了二十五岁。
上个周末她和合租的室友们一起过了二十五岁生日,在热气氤氲的火锅店里,她在店里附赠的长寿面前悄悄许了一个与过往截然不同的愿望,她希望时间过得慢些,自己能够慢些老去。
许笙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没办法再长时间熬夜加班,偶尔去酒吧也会因为喧闹的环境而早早回去,甚至做些运动都觉得气喘吁吁,白领办公室的气息让她开始处于一种亚健康的状态。
她有些害怕自己慢慢消逝的精力,好像是再过那么一阵子,她就要和“年老”这两个字息息相关了。
她一直没有再谈恋爱,养了只新生的小猫,名字叫西瓜,精力旺盛,整夜整夜不睡觉挠她,她时常因为这件事头疼,却又束手无策,她对这种软绵绵的小东西总是打心底里不自觉地喜欢。
她慢慢褪去了过去的痕迹,室友都是工作的同事,没有人知道她同高彦的一丝一毫,也没有人再看似体贴关切地问她和高彦是否还有联系等等的好心话。
许笙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在一个正常世界里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然后高彦重新出现,不带一丝征兆地,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只在深夜打了个电话,就破坏了许笙“处心积虑”营造的二十五岁单身女性的生活。
“喂?”
“许笙,是我。”
许笙看了看闹钟,时间刚好指向了三点半。
凌晨三点半。
许笙知道自己应该马上挂断这个电话,她太清楚自己下流的本质,这个男人,稍微说些话都足以让自己缴械投降,她讨厌自己这样拉拉扯扯的模样。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想要等待高彦的下文,想知道时隔多年,高彦究竟还有什么话没有对她说清楚。
许笙沉默着,高彦也不再说话。
他们像是进行一场兵荒马乱的拉锯战,谁先开口便是输家。
最后仍旧是许笙服了软,她已经妥协许多次,这一次半次并不会触及到她敏感的自尊。
“高彦,很晚了。”许笙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机械,好掩盖住那些直到现在都无处可藏的思念,“你最近不太忙吗?”
“许笙,我辞职了。”
高彦说出这话来,语气云淡风轻的,可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许笙偏偏就硬生生觉得高彦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无可奈何。
北京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城市,她一直都知道的。
纵然是聪明如高彦,也不得不在这个城市的宽容与残忍之中做出选择。
“那边的工作不太好?”许笙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询问方式是不是会触及到高彦敏感的神经,她不知道高彦多疑猜忌的性格是不是有所改善,也疲于去猜测他时起时伏的情绪,毕竟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高彦沉默着,许笙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
她的耳朵里回旋着耳鸣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转着圈,最后终于归于安静,归于高彦的声音。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许笙终于缴械投降,她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被高彦若有似无透露出来的软弱彻底击溃,她知道自己无论过了多少年,给予高彦的特权依旧有着永久的时效。
“高彦,你结婚了吗?”许笙知道自己该说些安慰他的话,对于高彦来说,也许现在那些听起来隔靴搔痒的安慰话才更适合现在的气氛。
但是许笙在心里打了一场战役之后,仍旧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她知道,自己内心那点可笑的痴心妄想还在窜着火苗,甚至她想,如果高彦的回答是“没有”,那么这股子火苗可能就会变成一场瘟疫式的大火灾。
“嗯,结了。”高彦随意应道,似乎这个问题无关痛痒,“前年十月份的事情。”
快两年了。
许笙蓦地松了一口气,她怕高彦回答没有结婚,以至于自己心里仍有些旖旎的遐想,但不知为什么,她又难以遏制内心那种忽如其来的寂寞感。
“恭喜你,高彦。”许笙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结婚,只是骗骗我的。”
许笙想起很久之前高彦的模样,他那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对天起誓的样子,最后也不过变成一场空荡荡的镜花水月。
“那么现在打电话回来,是来炫耀的吗?”许笙只觉得胸口疼疼的,有一些不好的情绪必须要发泄出来才觉得好过,“托您的福,我现在既没男朋友,也没凑够钱买房子,落魄极了。”
“许笙!”高彦的声音终于听出了些感情,是一种有些奇怪的,像是羞愧又像是不耐烦的感情,“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像带刺的刺猬。”
“高彦,我不知道你打这电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想对我炫耀,那么我告诉你,你成功了,我很嫉妒……”许笙喋喋不休,她不敢轻易住嘴,不说话就像是一个豪赌之后一败涂地的输家。
“许笙,你在北京这么久,还留着上海的号码,是为了什么?”
许笙立马就住了嘴。
她讨厌高彦,非常讨厌。
她讨厌死高彦了。
高彦提出在学院桥附近的居酒屋见面。
这居酒屋是她上大学时候偶然间发现的,就在高彦工作的大厦对面。店面很小,连个招牌都没有,要沿着阶梯往下走,走到一个半地下室的地方才算完。许笙很喜欢这家店的炒时蔬和寿喜锅,拉着高彦来了好几次。高彦不爱吃日本料理,每次来之前都要许笙一阵好哄,连亲带抱的才愿意勉强吃吃,多了几次就直接拉着许笙去旁边的烧烤店了。
许笙当时觉得这种饮食上的拌嘴也是乐趣,也愿意撒娇哄着高彦,两个人一来二去也无非就讨个小情侣之间的恩爱,只是现在两个人的感情如同断壁残垣,再在这里见面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许笙生怕自己会触景生情,但又不想在高彦面前示弱,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如同骄傲的孔雀一般,便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赴约前一晚,许笙专门去商场买了件连衣裙,大红色的,露出一大片光洁白皙的脊背,看起来光鲜亮丽,成熟娇媚。她甚至给自己脚趾涂上指甲油,穿上高跟凉鞋的时候看起来小巧可爱。
室友看见她的模样,惊诧得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硬生生磨了半个小时八卦她是否交了男朋友,都没能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高彦就成为了她隐晦难言的秘密。
许笙特地晚了半小时才到居酒屋,她知道高彦最不喜欢别人迟到,所以她才要故意迟到。
有时候许笙也弄不懂自己这些拙劣愚蠢的把戏,早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女人了,却活像个十七岁情窦初开的高中生。
她走进居酒屋的时候,高彦正倚在桌前和老板叙旧。
老板是个瘦弱的日本男人,中文很好,和高彦很谈得来。
高彦背对着许笙,反倒是老板先看到了许笙,朝着她招手道:“许笙,你第一次让你的男朋友等那么久!”
是啊,她第一次赴约迟到,竟然还是和高彦分手三年之后。
高彦转过头,朝着许笙笑了一下。
他没什么变化,穿一件很随意的衬衫和西装裤,头发剪得短短的,胡子也留得短短的,戴一副黑框眼镜。
许笙仔细注意了一下,他没有戴婚戒。
人模狗样!
许笙在心里腹诽道。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高彦笑眯眯地说,“瘦了,好像还长高了。”
许笙蓦地便被这话打击到了。
她有些挫败,因为高彦实在太随便了,相比之下,许笙艳丽得不像话,好像不是来居酒屋吃晚饭,而是来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
看起来越华丽,就显得自己到底有多可笑。
只有放不下的人,才会这样斤斤计较自己从头到脚的胜利。
许笙什么都没说,脸色生硬地落了座,想要说句什么话,也只觉得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老板聪明,也发现许笙的反常,讪讪地闭了嘴不说话,上了几盘菜就悄悄躲到台子后面观察两个人,有种随时要跳出来劝架的气势。
“炒时蔬,寿喜锅,三文鱼,天妇罗。”高彦一个一个点过来,“你的标配。”
许笙没动筷子,挺着脊背看他忙前忙后,忽然就生起莫名其妙的气来,“高彦,你干嘛!”
高彦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啊?”
“你有病啊!”许笙皱眉,“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意思?”
高彦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小声一些,然后才轻声道:“许笙,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许笙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最后咀嚼到索然无味,才冷静下来道:“我很久不来这家店了,离我太远了。”
“我常常来。”高彦道,“老板还经常问我说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去伦敦留学了。”
许笙低下头,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芥末,眼睛空空洞洞的,透着股往事如风的疲惫。
2
伦敦这事一直以来都是许笙和高彦之间的敏感地带,大家谁也不提起,许笙不知道自己所谓的“无私伟大”究竟能不能换来高彦的一点点感动,只是她偶尔想起因为这件事父亲给她那几个耳光,现在仍旧左脸颊生疼生疼的。
说起伦敦两个字,许笙仍旧觉得只不过是青春电影里一个最烂俗的桥段。
许笙从小就喜欢电影,梦想有自己的导演作品,大二那年更是硬生生休学了一年跑到北京来上电影辅导班。
她选择北京,除了真正的对自己前途考量之外,仍旧存着私心。
高彦那时候正值事业上升期,在北京刚刚落地生根,拿着还不错的工资,租一个还算干净宽敞的单间,她和高彦虽然已经相处一年,但是上海和北京的距离实在太远,她梦想过上真正的家庭生活,和高彦一起。
许笙父亲疼她,为她花了不少钱,从学费到生活费,大把大把的金钱砸了进去。
他是个优秀的投资人,许笙是他最好的投资,他看得到许笙的天赋。
许笙在北京拍了个不错的独立作品,也认识了一些还算小众的电影人,半只脚跨进了电影圈,橄榄枝便朝她抛来了。
许笙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被推荐到伦敦电影工作室,这消息让她又喜又忧,喜的是她终于获得了一种肯定的象征,她是个有野心的人,而另一方面,对方让她长留三年的要求又实在太过苛刻,她太了解自己和高彦的脾气秉性,分开三年,其中一个人必然是要崩溃的。而自己崩溃的可能性,又实在远远大于高彦。
收到通知的那天,她特地请了下午的假去高彦公司楼下等他下班。吃晚餐的时候她同高彦说起这件事,刻意放低语气,佯装不在意的模样,好像伦敦也不过是去家门口餐厅一样随便容易。
“如果你喜欢,那我当然支持你。”高彦说道,“我大你好几岁,应该要为你负责,本来你放弃学业来北京的事,我就有点不赞同。”
他们在一起一年半,那是许笙和高彦第一次吵架。
许笙没有坐上高彦的车,咬着牙硬是从北三环走回家,花了四个多小时。
高彦也没有下车劝她,开着车便走了,决绝的样子与他平时判若两人。
和高彦分手三年的时间里,如果有人提起“伦敦”二字,许笙想起的并不是那封幸运的邀约邮件,而是那个深夜,她看着那辆红色别克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她想要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许笙还是没有去伦敦,她回复了邮件,每字每句礼貌得体,感谢对方的邀约,苦恼自己的经验不足,所以只能无可奈何地拒绝,虚伪的样子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犯恶心。
工作室那边也回复得很快,无非也说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云云。
可许笙知道,自己是永远没办法再拥有合作的机会了。
她和高彦闭口不提这件事,冷战也随着许笙服软的拥抱结束,两个人又开始温存浪漫,好似刚热恋的小情侣。
许笙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从上海飞到北京,什么都没说,在机场就先给了许笙四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