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2日
吴濛透过窗玻璃往下看,夜晚的城市像一块黑色画布,被人随意洒落了五光十色的颜料。初时会震撼于它杂乱无章的美丽,看久了,便会被那流淌的色彩灼了眼,不得不移开眼躲避那摄人的美貌。
飞机开始降落,耳朵里响起熟悉的轰鸣声,吴濛想起高三学习疲惫时也会听到相似的声音,像是突然进入了某个临界点,身体从周遭一切抽离,隔着那层噪声的膜,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她把指甲狠狠压入手心,钝钝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些,再次看向窗外,一层层厚实的云朵掠过,那片灯海越来越清晰。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可当吴濛真正走在市区,反而很难察觉到灯火的美丽,它们只是城市夜生活中一个小小的陪衬。经过的每家咖啡馆都在放着赵雷的《成都》,火锅热辣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游客们举着手机、单反四处拍照,哪里皆是一派热闹繁荣的市景气象。
吴濛游走其中,有些恍惚。
这就是她期盼的旅行吗?
丢下一切,一个人跑到成都,这像是个即将迈入40岁大关的中年女人应有的作为吗?
吴濛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年纪。当同龄人多在为孩子的学业愁得长白发时,她还是孑然一身在上海讨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就跑到上海,因为喜欢读书而选择在图书公司做编辑,在繁琐的工作中日复一日地消磨年轻时的热情,靠着发薪日不断催眠自己熬过下一个月。
也曾交往过几任男友,最后都因为她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而草草收场。她为自己存了一笔养老基金,准备为晚年生活挑个合心的养老院。可惜母亲一直不肯放弃劝她回家结婚的念头。
两天前母女俩在电话中爆发了一场火花四射的争吵,母亲嚷着要订车票来上海接她回家,吴濛索性请了年假,订了成都到稻城的包车旅行,飞到成都躲个清净。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成都了。以前也来过几次做图书推广会,她印象最深的是方所洞穴般的地下书城,读者像蚂蚁聚集于巢穴,贪婪地在书籍中啃噬养料。曾经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一个美妙的句子、精彩的故事而感动不已,以为能在书中找到意义,能在书中跳脱时空,寻到自由。最后,只是做了一堆无用功。
她既没找到意义,也失去了,或者说从来没得到过自由。
躺在宾馆的大床上,将睡未睡之际,吴濛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和林竹说的话。
那时她们还在读高中,每天身陷于书山题海,只能在课间闲聊中做做梦。
她问林竹:“世界上有自由吗?我说的不是高考结束时学生喊的自由,高考完了还有大学、上班、结婚一大堆束缚。真正的没有束缚的自由,世界上存在吗?”
林竹合上包着语文书皮的《天龙八部》,随口答道:“侠客仗剑走天涯,够自由吧?”
“那是古代,我说现在呢?”吴濛继续追问。
林竹眯着眼睛,转头一笑,“背包行万里吧。”
她们约定着大学要一起去很多地方,去东北看连天大雪,到山庙听和尚诵经,上高原看星星和雪山,可最后都是她一个人去的。
吴濛阖上眼,沉入了深深的睡梦。
1994年9月1日
林竹沿着弯弯绕绕的小道绕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学校大门。灰扑扑的教学楼掩映在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下,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透过广播喇叭传遍了校园。她听表哥林森说过,那是一中特有的铃声,意在提醒学生高考命运之神时刻在敲门,快点滚回去学习吧。
林竹一目十行地在告示栏上的分班表锁定了自己的名字,她叹了口气,踩着命运之神的叩门声往楼上跑。中考没发挥好,连重点班的凤尾也做不了,只能去普通班做鸡头。
爬了三层楼,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楼梯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待心跳恢复正常。宅了一个夏天,体能退化太多了。
“要是学会了段誉的凌波微步就好了。”林竹自言自语着。
突然听见一声嗤笑。
林竹不高兴地瞪过去,又迅速垂下了眼。
笑出声的人是一个白得发亮的男孩,眼睛像猫眼一样水润光泽,偷笑的表情和林森家里的纯种波斯猫亚瑟很像。
直到听到男孩离开的脚步声,林竹才抬眼看他的背影。阳光给男孩高高瘦瘦的身形蒙上了一层金色绒光,如油画般静谧温暖。
“亚瑟比他胖多了。”林竹小声念叨着,怕又被男孩听见了。
她等到蹦成重金属的心跳慢慢降到了小步舞曲,才又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往班级走去。
教室外面围了一圈家长,里面也坐满了学生。林竹费力地挤到门口,看着讲台上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扭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羞涩的笑容,说:“林竹是吧?全班就差你一个了,快进来坐。”
伴着班里班外的小声议论,林竹娴熟地摆出谦虚好学生的样子,嘴上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眼睛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寻找空位。
后排的短发女孩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朝她招手。
女孩眯成一条线的笑眼让林竹想起家门口摆着的陶瓷招财猫,又飞快地联想到波斯猫亚瑟,再到刚刚在楼梯口遇见的男孩。
她突然觉得这间教室最顺眼的活物就是眼前的女孩了。
林竹走到女孩身旁坐下,听见她软软的声音。
“你好,我是吴濛。”
2018年5月23日
林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爬上越野车,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
她为这次旅行攒了很久的钱,翘了好几节课,瞒着父母偷偷跑到成都。第一夜就被青旅里邻床的鼾声和磨牙声吵得失眠了。睡不好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林个个嫌弃地看着同车的小情侣,热恋中的男女眼里只有彼此,无视旁人地打情骂俏。都知道长途旅行最考验感情,她满怀恶意揣测他俩会不会在路上吵起来。
“啊!”
林个个被女人的惊叫声吓了一跳,转头见车门口站着一个短发女人,女人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林个个偷偷调出手机的自拍模式,想看看是因为自己的黑眼圈太吓人还是头发乱成了鸡窝。镜头里的自己顶着一张蜡黄的大脸,头发油乎乎的乱作一团,的确挺像女鬼。
林个个撇撇嘴,抬头对女人勉强拉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毕竟要同行好几天,还是保持友善的陌生人关系比较好。
女人盯了她一会,终于收回了视线,道了声抱歉,坐到她身边。
林个个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女人,瓷白的娃娃脸,清爽的短发,穿着宽松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乍一看像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但略为松弛的皮肤和鼻侧的法令纹还是泄露了她不再年轻的事实。
女人转过头,对她浅浅一笑,“你好,我是吴濛。”
她们随意聊了几句,林个个知道了这个叫吴濛的女人和她是老乡,现在在上海工作,很快就要迈入40岁了。林个个盯着吴濛弯弯的笑眼、深深的酒窝,在心里感慨真是魔女。
吴濛话不多,举止颇有教养,是那种不用说话待在一起就很舒服的类型,林个个放下一口气,总算不用担心做一路的电灯泡了。
前排的藏族司机师傅扭过头来,用他不太流利的汉语大声说:“出发!”林个个心里最后的后悔,也随着司机师傅的话烟消云散。
此时天色朦胧,城市的大部分还陷在睡梦中,马路空荡荡的,街上偶尔飘过早餐铺热乎乎的白烟,鸟儿在枝桠上欢快鸣叫。等出了城区,双眼所及皆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林个个降下车窗,清凉的山风一股脑地钻进来,掀翻了她的帽子。吴濛一把抓住帽子,递给她,柔声说:“山风不小,小心别感冒了。”
林个个道了声谢,接过帽子戴好。吴濛看了她一会,垂下眼无声地笑了。
那笑容似乎带着些落寞。
林个个脑中灵光一现,来不及多想,就开口问:“你认识林竹吗?”
吴濛抬眼看她,迟疑了一下,反问:“你们是姐妹?”
“对啊。”林个个点头回答。
吴濛笑眯眯地说:“把竹拆成了个个,名字很可爱啊。”
“才不是呢。”林个个撇撇嘴,“是我爸我妈太懒了,连名字都不肯给我想个新的。”
“你应该还在读大学吧?翘课了吧?”吴濛用胳膊支着脑袋发问。
林个个不以为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课。”
“说起来,”吴濛微阖着眼,阳光洒在她身上,脸上淡淡的绒毛也被嵌上了一层金光,像是从泛黄老照片中走出来的人物,“我第一次翘课还是高一时林竹带我的。”
林个个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林竹是乖巧懂事的模范生代表,没想到她高一就敢撺掇同学逃学。
“你们翘课干什么?林个个好奇地问。
吴濛促狭地笑了,“当然是为了好看的男孩子啊。”
1995年1月5日
林竹和吴濛踩着前人留下的板砖艰难地爬上学校的围墙,又同时停住了动作。两米多高的围墙外是光秃秃的街道,没什么可以缓冲的地方。
两人对视着,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胆怯。
“也只能这样了。”吴濛吸了口气,一跃而下。快到林竹还来不及拦住她。
惯性让吴濛落地时往前冲了几步,脚震得发麻,她咬咬牙,回头对还坐在围墙上的林竹招手,“下来吧,没事。我接着你呢。”
林竹在心里哀嚎一声,不得不收了回去上课的念头,狠下心闭眼往下跳。
落地时没站稳,右脚崴了一下,失去平衡快要摔倒时,吴濛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吧?”吴濛皱着眉毛看她。
林竹试着活动右脚,有隐隐的痛感,并不强烈。作为逃课的发起人,她感觉有点丢人,忙道:“没什么问题,我们快走吧。”
她们来到了城里新开的溜冰场。溜冰场是旧篮球场改造的,配上彩灯和音响,摇身变为年轻人的新宠。
林竹掏出从林森手上搜刮来的门票,坚定地推着一脸犹豫的吴濛进了冰场。
“你滑过吗?”吴濛忐忑地问着,连着用鞋带打了几个了蝴蝶结才放手。
“没啊。”林竹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看着吴濛悲壮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总有第一步,慢慢学嘛。”
吴濛紧抓着扶杆艰难地站起来往冰场挪,林竹跟在她身后,伸着脖子到处张望。
“找到了吗?”吴濛迈入冰场,说话声也变得颤巍巍的。
“没呢,”林竹咬了下嘴唇,说:“我们先练练,滑的太烂碰见也很丢人啊。”
两人倚着杆子,一路拒绝若干搭讪,忍受着呛人的香烟味,总算挪到一处人略少的地方开始练习。
摔了五六跤之后,林竹惊讶地发现吴濛已经可以离开扶杆流畅地往前滑了。
“八字脚,重心前倾往前滑就行啦。”吴濛滑到她身前,慢慢掰开她死死握住扶杆的右手,“手给我,我们慢慢来。”
联想起之前翻墙逃课,林竹忍不住吐槽:“我发现每次开始你都畏畏缩缩,真干起来太勇猛了……”
音响用最大分贝播着Beyond的《海阔天空》,男男女女随着音乐在冰场上风驰电掣,肆意地消磨着青春,反正无论怎么用时间,都是消磨。
被吴濛拉着滑了一圈,林竹出了一身汗,累得一步也不想滑了,只盼着去休息区躺着,吴濛却突然松了手。
“吴濛,你想干嘛啊?”林竹慌了神,抬头寻找吴濛,只见她诡秘一笑,伸手轻推了自己一下,迅速溜走了。
不带这么坑队友的!
林竹失去平衡往后倒,没有栽在想象中生硬的地板上,却摔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耳边的男孩刻意压下去的笑声让她刚放松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又见面了。”男孩小心地扶着她站稳。
林竹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回答:“对啊,你怎么在这?”
“和朋友来玩。”男孩上挑的眼睛露出一丝戏谑,“你也会逃课啊?”
林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勾住肩膀。
“许诺,你认识我妹啊。”
林森这个没眼力见的……林竹想翻白眼了。
看着林森熟稔地和男孩聊天,话题转的她都快跟不上了,心里不犹地产生一丝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