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岛(2)

2018-12-18 08:03:08

奇幻

越做梦也没想到,那双燕鸥般的眸子就在目前。她就一直躲藏在自己的船上!越兴奋得几乎窒息过去,嗬——他忘情地喊了一声,疯子般扑将过去。“嘣!”的一下,他绊倒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倏地烟一般消失了,四下一切乌有子虚......

我查核了有关越的这个细节,族谱上的史料证实:那是越梦游症的开始。其实那时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当时远天的濛茫,对于靠近赤道的海洋时间来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那条不知疲倦的青鲨,依然不分昼夜永不停歇地咬住三桅船的舵把,扇动扁阔坚挺的尾鳍,在无声无息地随船而行。

此时太阳显出一片血红热烈,热烈得让人不敢正视目眩脑昏。待到八九点钟光景,便又大又正地倒扣在人们的头顶上,直令你仿佛看见自己被投入火葬场的焚尸炉,焦了,化了。

越听到自己赤裸的躯体被烤烧得咝咝发响,不禁联想起渔夫在冒烟的沙滩上翻晒海鲜的场面,他甚至毫不怀疑船上的所有血肉之躯已经快要烘成干枯的晒滩鱼了。

船上的淡水已不足一钵,带上的食物在开航后不到半月就消耗光了。好在随手可以钓到一些鱼,即使不用钓钩,在一条线上绑块布条儿往海里一抛,那些盲目贪吃的金枪鱼、青鲇鱼、鲙鱼就扑上来,你顺势往上一提,鱼儿就被俘获了。

然而缺水,缺淡水!越忽然产生一丝从没感觉过的奇怪念头:我们眼下就坐在水上呢,为何光是陆上的水才能喝,而海里的水却喝不得呢?

这时越苦笑了一下,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噢,正如我之与父亲,我俩虽然同一血统,而他却固守他的陆地,我却要闯向大海。

万物自有其专一秉性,不能一概而论啊!瞧着因酷渴已经嘴干唇裂脸容枯萎的弟兄们,越于是果断地爬起来,一步步蹭到船中间去,一举抓过水钵,送到众人面前。越用饱满滋润的音质向众人发出了恳切的呼唤:喝!然而,没有动静。

众人明白,那是生命之源,不到渴死之时绝不轻举妄动。

越又说:喝!众人始终没有动弹。一会,旁边缓缓踅过驷,驷艰难地咽着唾涎,试探着:主人,就这么一点水了,喝了,明日呢?越于是激动起来:好样的驷,你还想到明日!

越已经干涸破烂的声音夹着一股青烟撒向开阔的海面:明日自有明日之食。既然佛祖已经向我打开通天之门,我们终究能抵达心中的境界!

刻进三桅船水手们记忆里最残酷的印痕,是这带海的不测,气候的不测。这点至今仍使所有的航海者谈虎色变。几秒钟前太阳猛烈高挂,眨眼间已经天呜海恸,还未待人们清醒过来,一场山呼海啸的飓风拔海而起,越和他的水手们连吁一声的可怜机会也没有,就被一股脑儿卷进了世界的末日......

时间的概念已经纯粹消失。当越们穿越了漫漫的地狱之后,越欣喜而且不可相信地在夕阳的残照里看到了伙伴们以及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三桅船。更使越激动万分的是,全船伙伴安然无恙,而且还拥有了半船舱的雨水——淡水!越于是舒坦地笑了。

我能感受越此刻微笑的全部意义。我看到越早已返回了他八岁的那个到春寒的日子,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百般溺爱地把越抱在膝盖上,越总是喜欢坐在老先生的“木马”上听他讲戏文。

老先生边晃荡着越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今天讲的不是戏文了,我给你讲讲我遇到的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在大都,我碰过一个叫“哭婆”的老婆婆,她雨天哭,晴天也哭。

我觉得奇怪,问,老婆婆,你为什么要哭呢?老婆婆哭诉道,因为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卖鞋的,小女儿嫁给卖伞的。天气好的日子,我就哭小女儿的雨伞一定卖不出去;

下雨的日子我就哭大女儿的鞋卖不出去哪!我听了不禁失笑,说,那你为什么不晴天时想到大女儿的店生意会更好,雨天时小女儿的伞一定卖得更好呢?

哭婆一怔,半天说不上话。从此,好哭的婆婆再也不哭啦,无论晴天雨天,她总是笑嘻嘻的。

越此刻品味着老先生的那句赠语:即心即佛。同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喜是忧,全在于你站在哪个角度去看待它。越分明觉得心里有一种深邃久远的感觉。

那条盲目的青鲨,依然闲若无事地扇动扁阔坚挺的尾鳍,像一只顽固的寄生蟹,紧紧咬着三桅船的舵把,在狺狺同行。而这时的大海,仿佛刚刚从一个狂野的男人糟蹋下脱逃的少女,还流露着无尽的惶恐和难泯的余悸。疲惫不堪的三桅船,在小山一般的浪峰中地老天荒似地颠跌、飘摇。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船头那边突然传来几下急促的叫唤:船!船!越和伙伴们于是相拥着来到一侧的甲板上,惶惶然朝所指的方向望。

果然下风不远处有一艘单桅船在波浪间跌荡。越立即命人转帆靠过去。一会,便接近了那艘单桅船。

只见单桅船上,一切井然,舱内叠放着十分整齐的货物,帆张开着,一只白色的鸟安静地栖息在桅的顶尖,船上却空无一人。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这船遭海盗袭击,那么海盗只是要人不要物么?如果说是遇上飓风,这船上的一切为何又安然无恙?

如果说船员染上瘟疫猝然而死,可怎么没遗下任何一具尸骸?越有点惶惑了,这可是他们这次航行中首次遇上的一艘船——然而这竟是一艘无主船!

我发现越揉着发酸的双眼,默默地遥望着深深无垠的海天,他此刻的遐思显然是把这个偶遇与自己眼下的行动扭结到一块儿了,他这时开始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预感。

当三桅船被一群信天翁悦耳的叫唤声包围时,越知道三桅船终于驶进了靠岛的海域。他们记得那个傍晚的夕照特别地猩红和炙热,三桅船鼓满愉快的海风,在鼓掌似的海涛间驶去。越的意念的航向让三桅船在最后一朵晚霞消失的时候驶近了一座小岛。

但越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意绪的淡漠使越始终把船头指向已经黯然下来的海的深处。水手们只好把好奇的目光投往渐渐退去的小岛。

但见岛上万物皆是一片赤铜的颜色,连那些站立着的土著也是一般的赤铜色。他们每人怀里都揣着一只可爱的小狗,窃贼一样鬼头鬼脑地眨着血红的大眼,眺望着匆匆驶过的来客,似乎十分害怕又似乎百般新奇的样子。越在日后的记忆里称这岛为“赤岛”,刘珣则称之为“狗岛”。

好像是寂寞怕了,之后的第三个朝阳如血的早晨,越的三桅船远远又迎来了一座墨绿色的小岛,越不知自己为何一时高兴,忽然产生要用脚去踏一踏那坚实的泥土或沙石的念头。不过仅仅在船的头帆降下,船底将要触到浅滩的当儿,越突然命令迅速升帆加速,开离岛去。

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绿岛的居民蚁一般兴奋地麇集到滩头,越见几个快腿的土著已经扑向海水里,蛇一般舞动双臂游了过来。

岛民们全身毛绒绒的,头发和身上的毛发疯长如草,且男性一个个骨瘦如柴,不过阳具却格外健壮,如棒如铁,在温热的晓风吹拂下那些圣物都轰然作响,使你想起狂风刮过桅杆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我想越果断地驶离绿岛,肯定是因为受不了哪怕是一刻的神经折磨。

在很久以后的岁月里,越总是多次提到第一次触礁。那是三桅船在听不到毛人国呼呼作响的阳具声之后的第四天,船在经过一黄色的小岛时,不幸触礁。

船伤得不轻,越只好把船驶向岛滩搁浅以待修理。这时越没看见黄色的沙滩上埋伏着很多赤裸的黄头发黄皮肤的人。

那些家伙连汗毛都是一致的鹅黄色,小腹比肚子要大好几倍活像个酒葫芦,宽阔的蛤蟆大嘴,凸露着尖利可怕的犬牙,一个个凶神恶煞。

越记得头一个下船拉缆的水手才爬上滩去,旋即便被平地里卷来的一群黄蜂似的野人围住,连喊一声救命也来不及,就像一只可怜的羊羔落进狼群里似的被野人撕烂吞噬了。越大怒,命水手们持弓弩枪剑对峙,一阵乱箭射出,一排野人应声倒地。

野人们惊恐起来,边退缩边用莫名的眼光远远地瞅着这些陌生而厉害的来客。海滩上于是趋于平静。

这时夜色四合,越害怕野人再来骚扰,叫人拾来柴禾,在滩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还布置弓弩箭手把守住船四周。一夜竟相安无事。直到第三天船修好了,仍没见野人的踪迹。越担心再次惹来麻烦,也没让水手们向岛中深入。

越固执地载着那个遥遥无期的欲念,在茫茫的波涛间泛浮。这时留在左手上的玉镯已刻下了二百零七道印痕。在后面的日子里,刘珣记述了越还先后到达了橙岛、紫岛、青岛。开始我怀着极大兴味以解字的方式去分析这三个岛的成份,我于是陷入时代性的错误。

橙岛并非出产柑橙之岛,紫岛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紫颜色,青岛与我国山东半岛的那个同名字的城市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越的行踪与中原古大陆背道而驰,况且山东半岛的青岛根本就不是岛,更不在浩浩大洋中。

我在这几个用颜色的字眼儿而并非仅仅颜色能代替的称谓面前徘徊不前,刘珣安慰似的提供出某些个人的发现,他称那几个岛分别为“狼岛”、“蛇岛”、“鸟岛”,并分别用一段精彩扼要的文字作了记述。

我承认自己确实无法阐释这些“岛”的底蕴,但我对刘珣的浅尝辄止深感不满,起码他没能领悟越的命运之舟为何偏偏经过人间七彩(这个七彩为刘珣所强调)构成的岛屿,而越在有朝一日回首他那波涛汹涌的匆匆岁月时,竟然彻底地缄默了。越始终顽固地在我们每个今人的面前让自己扮演一个无法开解的谜。

越离开青岛是在一个拂晓时分,那时海面没风,雾却浓,乳白色的雾气使三桅船如同航行在一片混沌未开的洪荒世界里。越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蓝岛。越注意到舵把处那条青鲨仍然苦苦地追随着,听它有点急促而且沉重的鼻息,越的心脏很是猛烈地跳了几下。

越低声说,你累了。越在说这句话时猛烈地感到眼睛的又一次剧痛,越于是用手小心地揉着疲倦的双眼。

当那阵痛慢慢消失之后,越看到迷雾茫茫的海空上,出现一条白色光带。随着白色光带的漂移和加宽,一座朦胧的岛屿出现了。

整座岛呈现出一种白黄绿的颜色,正好矗立在白色光带之间,隐约可见岛上绿树如盖,裸露着万千高低大小的亭台楼阁,四周人影幢幢,车水马龙,好一个歌舞升平的繁华胜境......

那个久藏的意念在越的脑海里蓦地显露了它的真面目,越这时已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迷状态,欲罢不能!

然而越没想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也同时向他们逼近。越和水手们同时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只关注远处的那个美好的境界(不知那是否为越的目的地——蓝岛?)

而忽略了眼前的凶险——一艘被现代人称之为“海洋活鱼雷”的巨型沉船正半沉半浮地横在越所驾驶的三桅船的前面!时至今日,我对这艘沉船在此刻不偏不倚地出现一直持有怀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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