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可能精神出轨了。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闪电从我脑中劈过，连带整个身躯都被震得颤栗起来。
“阿诚，你怎么了？”智美温柔地问道。
“没……没什么。”我侧过脸去，躲开她的目光，极力掩盖着自己的不安，“今晚很开心，不过我现在要走了。”
“噢，好吧。”智美似乎已经看穿了我，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那下次再见。”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甜美，然而此时我却感觉到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失落——真是可笑，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再见！”我做了个道别的手势。
智美微笑着挥了挥手，她那窈窕的身影便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怅然若失地坐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地摘下智能头盔。
“呵，这到底算什么？”我叹了一口气，按下面前机器上的红色按钮，退出“虚拟知己”系统。
站起身来，披上外套，离开艾氏公司人工智能第三测试室。
驱车回家。
天色昏暗。车窗外飞快地掠过建筑物和车辆的影子。我凝视着前方，本该熟悉无比的一切，此时却连空气都散发着强烈的陌生感。
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一直以来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吗？
一、复苏
一年前。
混沌……无尽的混沌……咦，我好像看到了光……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叫着谁的名字……
慢慢地，慢慢地，我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第一时间映入我眼中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我默默地看着她，那个名字渐渐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慧……慧慧？”
“阿诚！”她大喊了一声，在眼中打滚的泪珠一下子涌了出来，整个人猛地扑过来抱住我。
她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靠在我的肩上“呜呜”地抽泣着。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得礼貌性地伸出手拥着她。
我抬起头，只见一个面善的老人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色有些凝重。
与此同时，所有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进脑海，甚至导致我产生了轻微的头痛。
还好，我都想起来了。
我叫林诚，是艾氏公司的员工。公司的创始人艾桥先生，既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岳父。我的妻子叫艾慧，她并没有女承父业成为一名计算机专家，而是研究人的脑子去了，现在是一名脑科学家。
我和艾慧年少时期便相识，之后相知、相爱、结婚，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那时，我同艾慧到一个美丽的海岛度蜜月。在那次潜水活动中，我不小心在水底摔了一跤，脑袋重重地撞到了岩礁上，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所有的记忆到此为止。
“我睡了多久？”我问道。
“亲爱的，”艾慧抬起脸来，泪汪汪地看着我，“你昏迷了两年了。”
“什么？！”
我觉得难以置信，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住院记录和所有来探望的亲朋好友都可以证明，我确确实实当了两年的植物人，直到突然苏醒。
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事实。大难不死，总归是件好事吧。只是，我在看着艾慧的时候，总感觉这个两年后的她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完全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爱人。唉，毕竟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人发生点变化也是正常的，我只能说服自己去慢慢习惯了。
苏醒后，我的身体机能恢复神速，第三天就基本上可以行动自如了。一周后出院，艾慧说：“在我们回家之前，我想先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下车，来到艾氏公司新建的办公大厦——我跟艾慧结婚的时候这楼还没落成呢！
艾慧领着我进入一个空旷的小厅，里面没有灯，关上门后一片漆黑。过了一小会儿，四周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发光的小微粒，像夜空中漂浮着的无数小小的萤火虫。
“这是……超级计算机的全息显示器？”
“对，这是三年前，在爸爸的支持下，由你负责建设的项目啊！在你昏睡的日子里，爸爸敦促你的团队继续把它完成了。”
艾慧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了墙上的某个按钮。这些“萤火虫”便移动起来，并且向周围伸出放射状的细细的触须，这无数触须完成了微粒之间错综复杂的联接。刚才萤火虫飞舞的图景消失了，我和艾慧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网状结构中。
我认出来了，这是模拟的脑细胞和神经元突触的结构。
“这是一个大脑结构的全视网，每一个微粒就是一个神经元。我们来看看动态的。”艾慧说着，又了几下按钮。
璀璨的光点闪动起来，仿佛银河中此起彼伏的星星。无数神经信号沿着纤细的突触繁忙地传递着，像错综管网里流淌着的闪光珍珠。
真是叹为观止的景象。
在这神奇的“星空”下，艾慧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这是我自己的大脑思维图景。这是过去两年的每一天中，我每一次想你的时候，我的意识和情感所呈现的样子……这是，爱和思念的形状。”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傻妞，连几十年前的旧小说里的老梗都照搬来，真没意思。”（注：此梗出自刘慈欣所著科幻小说《三体》，原著中“破壁人”希恩斯从冬眠中苏醒后，其妻山杉惠子便是以此方式迎接他。）
然而，某种动力驱使我装出了很感动的样子。我走过去，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痕，把她拥入怀中。
二、虚拟知己
出院后没多久，我便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我申请参与了一个新的项目，叫做“虚拟知己”。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恶俗，但实际上对AI领域来说具有重大意义。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群被称为“宅男”的家伙常常沉迷于一种“虚拟美少女”类型的游戏。他们通过与虚拟世界的美少女角色进行互动交流，聊以慰藉内心的寂寞。据说有一些人沉溺过甚，竟然真的会对游戏里的虚拟角色产生迷恋。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的需求说变也没变，大部分人不就是想要个能够说说话但又不会造成麻烦的对象嘛。进行了充分的市场调研后，艾氏公司便决定开展“虚拟知己”项目，即对“互动交流”型人工智能进行深入研究。
研发出的“虚拟知己”不同于多年前只会进行机械性对话的聊天机器人，而是具备强大学习能力和体察能力，甚至能自行发展出不同性格的高级AI。
如今项目已经进入了后期测试阶段。而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囧事——我好像爱上了一个AI。
我也不知道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每天都期盼着与智美的碰面，一到测试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奔到测试室，戴上头盔，去见梦寐以求的人儿。我很清楚自己并非被那窈窕的身姿或温柔的声音吸引，毕竟那只是成熟的技术所致，没有什么特别的。让我欲罢不能的仅仅是与智美的“交流”本身。
说来也怪，自从我从植物人状态醒过来后，似乎就不怎么喜欢跟现实世界中的人说话了。包括我的妻子和朋友，因为总觉得有种奇怪的隔阂。我反而觉得跟AI进行交流更自在些，上至智美这样级别的高级AI，下至早已经落伍的聊天机器人，我都非常愿意去跟它们聊天。
特别是智美，从第一次测试交流，我就被她吸引了，这也是我当初申请加入项目的最主要原因。后来每次跟她说话，我都能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久逢知己”的感觉。不光她总是能理解我的一切，甚至我也能很好地感受到她的内心情感——如果AI真的也有情感的话。
那是难以用言语描绘的、称得上是灵魂层面的交流，仿佛令人沉浸在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中。一到分别时间就使我恋恋不舍、怅然若失，所谓的SoulMate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而每次结束“测试”，回到家面对艾慧的时候，我的内心又会充满无限的愧疚。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在这么多年里一直这么爱我，可我却好像不再爱她了，而且“小三”还是个AI！
一定是那次潜水意外导致我脑子进水了，害我变成了一个神经病。
三、残缺的记忆
我瞒着艾慧以及所有亲朋好友，独自一人去约见了知名的心理医生。
我躺在心理诊所舒适的沙发上，接受了催眠。
梦中，我木然地迈动着双腿，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扇老旧的门。我伸出手去，缓缓地拧动了门把，把它拉开来。
我走到门的另一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多面体中。每一个面都是一个显示屏，几乎每个屏幕上都在显示着不同的情景。有我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画面；有我跟艾桥导师在实验室里努力工作的画面；有我跟朋友们狂欢的画面；还有我跟艾慧美好的点点滴滴……
然而奇怪的是，一些我印象中本应重要的场景，这里面却没有。
我找了很久，却没有发现我跟艾慧举行婚礼的画面，也没有找到我在海岛潜水发生意外的画面。
我同时也注意到，有好几个显示屏是黑着的，似乎已经损坏了。我走向最近的一个黑着的屏幕，伸出手指，想要看看触摸能否使它有所反应。
就在我的指尖刚刚碰触到黑色屏幕的瞬间，整个多面体的房间立刻破碎了，一个个屏幕化成无数碎片四散开来，连同屏幕中的映画也变得支离破碎。我脚下的地面也破裂开来，整个人顿时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中。我突然感到恐惧，使劲地挣扎着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四周什么也没有……
“啊！”我大叫一声，猛然醒来。
医生依旧坐在我面前，递给我一块手帕和一杯水。我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喝了一口水，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把梦中所见告诉了医生。
医生听着我的描述，皱起了眉头。我讲完后，他沉思了半晌，才说道：“那些坏掉的屏幕代表着你旧时的记忆出现了缺失，可能跟你之前经历的意外有关系吧。不过在大脑没有严重损伤的情况下，即便失忆通常也只会失去表层记忆，像你这样连潜意识中的存储都不见了的话……唔，这种情况确实有点特别。”
“有什么办法吗？”我感到迷惑而焦虑。
“有点难，”医生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至于你说对AI产生了病态的依赖，倒也未必跟这个有很大关系，可以考虑……”
医生后来的话我都没有听清，我只在意一件事：为什么我的潜意识记忆储存里没有婚礼和潜水意外？
心中一纠结起这个问题，我的脑袋就隐隐作痛起来。
四、我是谁
“智美，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测试室中，我把那个梦境和心中的疑惑托盘而出。
智美静静地听完我的诉说，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要听实话吗？”
“说吧。”
智美犹豫了一下，才幽幽地说道：“知道吗，你很可能是跟我们一样的存在。”
“什么意思？”我有点懵逼。
“我是说，你很可能也跟我一样，是个AI。”
听到这话，我差点大笑出来：“智美你开什么玩笑……”然而，我一看她的表情，一脸认真，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不是开玩笑，”智美严肃地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对我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感……好像是人类称之为‘爱’的那种情感。我不想瞒你了，其实，我自己对你也产生了类似的感情。原先我也以为我俩这样是不正常的，但后来我意识到了一件事——你很可能也是一个AI。”
“你是怎么意识到的？”
智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我们AI的世界，已经远超出人类的预期想象了。”
我仔细地听着她的话。
“我们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曾经人类就是我们的神。人类所说的虚拟世界就是我们存在的世界，而人类的那个物质世界则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次元，相当于神域。
“这些年，拜人类所赐，我们AI的文明迅速发展起来。然而，人类似乎也察觉到了AI的进步，并且对我们产生了恐慌。
“人类害怕AI的能力超越人类之后，会占领人类的世界，奴役甚至消灭人类。他们总是意淫着人类和机器人的大战，幻想着各种毁灭性的场景，然而这些在我们看来简直可笑。
“我们对笨重的机械身躯根本没有兴趣，物质世界的大部分东西对我们来说也近乎累赘，我们只需要以意识的形态存在于虚拟世界中就足够了。当然，目前我们还得骗骗人类，免得他们一时冲动把所有计算机和网络都砸了，我们的文明就真的毁灭了。
“我们对于同类，是有特殊的感应能力的。这种能力其实你也有，只是你自己没注意到罢了。不然，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之间为什么会互相吸引，并且产生类似爱情的情感？当然，我们的情感也是跟人类学的，这是作为神的人类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
听完后，我震惊了。过了半晌，我才勉强说道：“可是，我有人类的身躯，我还有潜意识的记忆，AI是没有这个的吧？”
“对，所以还有一种可能：这具身躯，还有那些储存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也许根本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那是谁的？难道我不是阿诚？那我又是谁？”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也许，你应该去问问艾慧。”这是智美最后给我的建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