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做了场梦，梦见两人相遇时节，相识一场却有如浮生。梦醒怅然，望着窗外又是一年花开花落，梨园的戏服换上了新衣，身旁的童子换了一拨又一拨，日子过了有多少呢，他从不知晓，只记得当初离别时，两人俱不谈归期。
他们心里明白，再见是上天犹怜，不见是各安天命。
上台前，坐在梳妆台旁理理衣冠，对镜慢慢的描好眉眼，镜中人粉饰姣好，怕是女子也比不过这般容颜，那颦簇间的忧愁和笑容，叫人怜惜，可是眼角处的皱纹开始盖也盖不住，笑容渐滞，自己终究敌不过蹉跎岁月。
京胡拉起的声响飘至后台，有人跑过来催促着“二爷，二爷，快登台罢。”手上不断把玩着的玉戒指被磨得蹭亮，他小心收进盒里。“这便来了。”穿一袭火红戏衣，衣如新，人却旧，轻叹，登台，手绕如莲花绽，旧曲又唱过一遍罢。
台下赞誉声响起，热热闹闹，叫人恍惚。
他又想起，梨园初见，惊梦一场，相视笑，终生难逃。
张启山，汝欲几时归？
那一年，江南雨水格外丰沛，落花顺水绕溪辗转，他撑藏青色骨伞，与他相聚在白墙黛瓦下，远方山脉在水雾中隐隐浮动。他着一身军装踏雨而来，甚是爽朗，“瞧这雨水，怕是要下个三月不停。”他不言，想问出口的归日竟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江南多烟雨，不似塞外狼烟孤寂。”张启山又继续言道。
“那你是喜塞外还是更爱江南。”他抬眼，想从他眼里找出答案。
“其实，有你的地方，哪里都好。”对方抓抓脑粗粗的说了这句话。他想到他说自己不过一届粗人，不善言辞，突然冒出这般话，竟是把他也逗笑了。
转眼一想，“刚回来不过数日，你又得走。”他低头嘟囔。
张启山也叹气，“边疆战乱，我不得不去，有了家国太平，我才能保你在这里无忧无虑的唱下去。”
“我又哪里想唱，我随你去塞外可好？”
对方惊慌，“万万不可，行军打仗岂是儿戏，我护不了你。”
他拽紧手里的骨伞，只恨自己是个戏子。轻轻靠前，拽住张启山的手，“你要护国土安康，我不拦你，可是此去，必全身而退，勿徒留一具空壳赠我。”张启山回握他，“我不惧荒冢新坟，要是能杀个不长眼的蛮荒人，留个青史提名也算此生无憾。”说罢好似畅快，竟仰头大笑几声。他瞧见这番难凉热血，自己心里却是一片冰寒，你若留垂青史，背后可还有个我？
是夜，二人共饮桃花酒，月色惨淡，湿雾缭缭，借上酒性，张启山说：“为我唱一曲罢，权当送别。”他瞧出他眼里的不舍，从屋内取出剑，抬起脚，步调缓走，剑舞如流虹，红衣似鲜血，那剑气在月光下锃亮，剑锋划过，带出空气里的薄凉。夜里的雾绕上剑，步下越快，剑锋越狠。
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好一曲，霸王别姬，扰了清凉夜。
这一年，长安落尽红雪，童子服侍他穿衣时喟叹：“爷，您瞧这雪，今年必有不寻常事。”心里一紧，他往门外走去，身旁的小童赶紧取下貂裘大衣，他倚门看雪，看见有生气的世界无不被这红雪覆盖，他伸手，那雪落在手上化开，竟像是一滴鲜血掉落手里，惊慌的甩甩手，“爷，手巾。”他接过，擦了又擦。“捷报传回来有多久了？”“少说也有数月。”“这么说，大军快归了？”“快了，大概还有几日，便回来了罢。”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台下人坐在椅上晃晃悠悠，喝茶听曲嗑瓜子，随着曲调晃着脑袋，说道：“幸不遇安史之乱，好一个太平长安。”
远方锣鼓敲响，是凯旋而归将士，他的声响戛然而止，披着红火戏衣，便从台上跳了下去。“哎！”“哎！红二爷！”“怎的唱到一半...”破骂吵闹甩在脑后，他那衣角翩翩带出刻不容缓的决心。
在人群中挤挤攘攘仍不见意中人的身影，却看见一棺材位列队伍前。行军缓缓，众人披麻戴孝，手捧其盔，他们高声泣叹：“将军戎马一生，终是，战死沙场。”他一袭丹衣跪扑在地，红雪落身即融，消尽冰冷。
士兵说道，将军秋季便战死。原来深秋你在大漠里倒下时，我却竟在太平长安里唱着一出又一出靡靡之音。
他抹泪，这太平长安呵。
做了新冢埋旧骨，到头来还我仍一具尸骨，大雪纷飞，拎酒在碑前饮醉，“张启山，你这骗子。你倒是大大方方留垂青史，可是我呢…我呢…”他把酒砸在他的墓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世间人又岂容你我二人，你继续做你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做我高高在上的红二爷。百年后你一世英雄，我…做个一代名伶。可好？”他把墓碑上被雪覆盖的痕迹又擦掉，“你回答我，你说！可好！”
酒醉心头，竟好似看见有人顶着风雪而来。
仔细一瞧，竟是那负心汉，“你还有脸来。”张启山拥住他，“对不起…对不起…”他流下的泪被风雪又吹了干净，“我唱尽别人的爱恨，未曾遇见你前，我以为我是没有心的…”那人只是一个劲的说“对不起…我怎么忍心视死如归，我要将士浴血奋战，自己却豁不出去一条命，算什么好将军…”
彻骨的寒冷似被那五大三粗的人驱散，“到头来你还是做了你的好将军，只要你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只是怎么，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启山，你听着，我爱你。”
世人说戏子无义，他们嘴里的话真真假假，我的爱不值真心，却是真情实意。
身前的幻影被一阵狂风卷走，红雪砸在脸上，
“我从未说过，我爱你。”
End.文／苏妍
昨夜梦又去
商台末子添新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