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旅游季节,小镇上却下了一夜的大雨。住旅馆二楼204房间的那位短头发的小姐昨天晚上在大雨中晚到了三个小时,还在混乱中遗失了身份证——找到后已经是晚上两点多了,谁都看得出她的疲惫。旅馆的接待人员在帮她把箱子拎到二楼后,也建议她洗过澡后早点休息。但事实上她连衣服都懒得脱——只是脱掉了橘色的坡跟凉鞋——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看了很长时间的雨夜中朦胧的月亮,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她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她十八个心思不愿意接电话,但对方也摆出了架势要和她斗争到底。在手机响过十八次后,她终于难以忍受,在被子里打了两个滚,从右侧滚到了左侧,把左手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先是摸到了一部旅馆电话,然后是一桶方便面,一听饮料,最后摸到了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尖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嘿,你怎么搞的,说好到了就给我打电话的。我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后来我想给你打过去,又怕你已经睡了。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觉,一直在梦到蛇和老鼠。”
“哦,丽丽呀。” 她迷迷糊糊地说,“你猜我梦到了什么?我梦到一只大黑猫,把你的蛇和老鼠都给吃了。” 她又翻了半个身,脑袋离开了枕头,半边脸贴在床沿上,一条胳膊像骨折了似得悬在床外侧。
电话里传来女孩子的大笑声,很快,笑声像是被一只手打断了,变成了类似咳嗽的声音。“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被子里呢?”
“也不全是。” 她这时候才睁开眼,被一缕斜着照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她才发现,雨已经停了,阳光急着进到屋里来,这个时候刚来到了床下,一些前头部队已经窜上了床。窗户竟然开着一条缝(这是旅馆的接待人员特意帮她打开通风的,走的时候还一直在叮嘱她记得睡前关好窗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把白色的窗帘托举到半空中,像秋千一样晃动。风吹到脸上,她感觉到眉毛在微微颤动。
“起码我的一条胳膊和一只脚已经离开了被子。” 她接着说。同时把一只大拇指上涂着嫩绿色指甲油的脚丫试探地伸出被子,像抢滩登陆的先头部队,感受一下秋日的温度。
“唉,” 对方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你心情不错,我就放心了。害人家担心了一晚上,你回来要请饭哦。”
“没——问——题。” 她把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咦——”
“怎么了?” 对面的声音又紧张起来。
“哦,没事。” 她把胳膊重新伸到被子里,在刚才感到疼痛的后背附近摸索,摸到了一串钥匙,上面还挂着一把指甲刀,一个耳朵勺,一只可爱的红色蝎子的公仔。她是穿着一条牛仔裤入睡的,钥匙就装在裤兜里。
“你别这样一惊一咋的。我的大小姐。我问你,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别提了,” 她大大打了个哈欠,边揉眼睛别说:“这里下大雨了,飞机在机场上空放了快一个小时的风筝,电闪雷鸣的,几个小孩都给吓哭了。落地以后有旅馆的汽车来接,但有个小男孩和他母亲找不到一件行李。而且,从机场到旅馆的路不全是柏油路,有一段特别难走,我感觉汽车是在一头骆驼的背上往前开,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雨声——”
“我的天!”
“这些倒是无所谓,我等着它一个打滑翻到山沟里呢,这样今天我就可以登上当地报纸的头条了——标题是《雨夜中一辆面包车翻下山沟,十多名乘客无人幸免》什么的。” 她停了停,“更倒霉的是来了旅馆后我的身份证找不到了,我就放在那个棕色的皮夹里呢——”
“是那个皮夹?我早就告诉你该换一个了,那个都磨成什么样子了。”
“问题不是出在皮夹身上,是装皮夹的那个黑色大行李箱。我记得皮夹就放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和那本书挨着呢,但我翻遍了行李箱,把东西都倒出来,连内裤和乳罩都倒出来,还是没有找到,最后——”
“小葵,你等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是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她把身体往上挪了一点,脑袋半倚在床头灰色的海绵靠垫上,用背部和一只胳膊作为支撑。这时候阳光已经照在她的胳膊和肩膀上,她从风里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和紫花苜蓿的味道,还从窗户外面看到了群山的模样。
“烦死了,” 对方回到电话前,“回了一封邮件。”
“你是用公司座机打的吗?”
“是啊。大星期六还要跑来加班。老板让我写一份二十页的PPT,是关于新型胶水的粘性对超过十厘米的狗毛猫毛的作用效果,我的天。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你牙疼好些了吗?”
她把手指伸进嘴里,在上牙右侧的磨牙部分敲了敲,“不碰就不疼了,碰的时候还有点疼。”
“我给你的喷剂带了吗?很好用的。”
“带了。”
“泡腾片和弗派酸呢?”
“带了。”
“还有——”
“拜托,都带了,是你帮我打包装好的,你忘了吗?” 她的手指还在嘴里拨弄牙齿,从开始牙疼之后,这个动作带来的疼痛感让她几乎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