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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已经沉沦了吗？
方想走在马路上，看着街边不停游荡的活死人群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当城市还正常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走在这个城市，人群三三两两地相遇，然后分离。而现在，与这群活死人在一起的时候，方想和他们依旧三三两两地相遇，然后分离。
就好像时光从来不曾改变什么东西。
除了那个只剩下半截身子还在地上扭动的小男孩。
我自己呢？方想在考虑，现在的自己，到底算是人类，还是一只活死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人类当然不可能再接受自己这种携带T病毒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人，而活死人当然也不会容纳一位还不懂得吃肉喝血的家伙成为同伴。
被夹在人类和活死人的中间？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活死人？
方想想起了以前还没有患上读写障碍时学到的一个东西——薛定谔的猫。
将一只活猫装在一个密封不透明的箱子里，箱子里有随机触发的毒气。请问在盒子打开前，猫是死的还是活的？
方想觉得现在自己也遇到了这个哲学或者是物理学上的问题，在我变成真正的活死人以前，我是人类吗？
大概不算了吧，就算我还没有丧失自己的意识，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我没有办法再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了。那可能会将自己体内的病毒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出现麻烦。所以唯一的结果方法——就是死亡。
好残酷的思考。
但从两个月前，自己知道已经患上绝症的时候，不就什么都已经明白了吗？为什么这两个月来，自己反而变得更加珍惜生命了？
方想的第一站是学校，说实话，他有些不忍心去那里。那里面全都是他认识的长辈、朋友、学生。如果亲眼见到他们化成的活死人，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吧。
还有金叔，和他的儿子。不知道他们在收到那笔钱以后到底怎样了，是不是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开始生活。方想衷心地希望这样的故事能够上演。
学校的大铁门紧闭，方想看见有个穿着警卫服的半百老头趴在铁栅栏上休息。栅栏上凹凸不平的倒钩仿佛没能够影响他的美梦，只有在听到有人走近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睛看看来人。是食物，还是威胁？
方想走过去，他扫了一眼，然后闭眼继续休息。
“庞叔。”方想叫了一声，可是老头已经听不明白了。
庞叔是这个学校的老员工了，方想刚刚懂事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当门卫，管理大门和后勤，一直到现在。
方想的学校不大，大铁门也不是电动的，所以每次的开关门都需要庞叔笑呵呵地拉开大门。
庞叔的作息习惯很固定，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打完一套太极拳，五点半开门，晚上十点半关门。那些不听话又淘气的学生们喜欢夜里翻墙出去打游戏，庞叔专门在十二点后出来巡逻，将那些调皮的孩子们赶回去乖乖睡觉。
方想记得庞叔有一次追赶一个准备翻墙外逃的调皮鬼，结果那家伙自己动作不利索挂在铁栅栏上挂了彩，住医院去了，让庞叔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后来庞叔用锯子将那些尖锐的栅栏菱角磨掉，怕那些学生往外逃的时候不小心又受伤了。
庞叔是个好人。
方想亲眼看见过庞叔为了将一群小混混赶出去浑身挂了彩。
那些黄头发绿毛的小年轻们说什么都要进学校找一个学生的不痛快，被庞叔一个人拿着警棍吓了一跳。只不过那些混小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一群人捡了板砖就往庞叔头上拍，庞叔脑袋上破了一片，却将大门死死拉住，到警察来之前都没让他们进去一个人。
他自己说：“学生都是我的心头肉，伤了自己也不能伤了他们。”
有人问庞叔准备工作到多少岁退休，庞叔伸伸腿，踢踢脚，“等我再也走不动了为止。”
那样倔强的一个小老头，仿佛一个人可以阻挡下千军万马的家伙，却还是没能够挡住病毒这种看不见的邪恶。
方想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看了看那个死之后仍在守护这片土地的老头一眼，默默地翻进了学校。
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这让方想有些欣慰。或许T病毒爆发的那天，正好是学校放假。那些学生或许因为这个幸免于难。唯一受到影响的，恐怕只有操场上的那几位老师吧——方想看见他们身旁被打翻的装白色粉末的小桶，还有用来画白线的长勺。方想这才想起，似乎到了要开运动会的时间，那些老师们趁着放假的时间好好整理操场的时候遇到了袭击，然后游荡在了这里。
天气有些热，他们却再也不会流汗了。
方想朝小花园走。
他还记得自己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他还想念树上那些通红的果实。
还没走到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看见了树下竖着一块白色的纸板。纸板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很多东西，还画了一个箭头。
方想走过去，看到了那个箭头指向的地方，那是一颗已经熟透且诱人的果实。
方想突然记起，那似乎就是自己当初跟孩子们提到过的那颗。在那个春天阳光温暖的上午，他指着那个还没有长出形状的小果实说：“我猜，那颗苹果应该是最大最甜的。”
孩子们当时说，要将那颗苹果留存下来，给自己吃。
方想本来没有在意，可是当他看到孩子们在这里留下的笔迹的时候，他才知道孩子们说的都是真的。
纸板的上面用最显眼的红色彩笔画着一只熟透而巨大的苹果，而苹果的身边，站着一个可爱的小人，张牙舞爪，仿佛要将苹果一口气吞吃，方想看得出，那个小人是自己。
下面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方老师一定会回来的。”方想不认识那些字，不过他还是哭了。
在下面是一个接一个的“正”字，方想知道那是孩子们用来记数的标记。
不多不少，正好九个“正”字。
孩子们在这里等待了他四十五天，也保护了这颗苹果四十五天。
再然后呢，T病毒爆发了。
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现在还好吗？
方想笨拙地爬上树，他的身体似乎早已没有了小时候四处游荡时的灵活，摘下一颗苹果就让他浑身大汗漓淋。当他真的将那颗甜美的果实握在手中的时候，方想觉得它似乎有些沉重。
带着许许多多的味道。
离开学校之前，方想最后一次去了学校后院的小湖。那里是他死去，也是他重生的地方。湖里的莲花开得别样鲜艳，引得湖里的小鱼在荷叶下滴溜溜地打转。它们似乎没有受到T病毒的影响，依旧那样活泼可爱，方想站在湖边发了会儿呆，耳朵里似乎又传来了一些声音。
那是整个夏天里，方想觉得最美丽的声音。
来自何夕的声音。
方想出了学校，他还依稀记得何夕的地址。当然，他明白现在去那里能够找到何夕的概率小得可怜，只是他仍旧需要去试一试。
一个活死人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一张方想很熟悉的脸，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嘴上不知道是否应该微笑。
“明晨，你也变成这样了。”方想说。
明晨是和方想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准确地说，是小冤家。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少年似乎总和方想在各方面都过不去，简单来说就是到了看啥啥不顺眼的地步。
每当方想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的时候，明晨会偷偷飞起一脚将他踹下去；每当方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苹果树苗的时候，明晨也会偷偷地对着树苗尿上一泡，给方想心爱的树苗洗个澡……
明晨没有得读写障碍，可是他学习很烂，读完初中就到学校的小卖部里打杂去了。就此，他欺负方想的生涯才算告一段落。
而现在，他正站在方想面前，有些发呆地看着他。
“死了也不肯放过我吗？”方想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晨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所以他扭了头，准备离开。
“其实，小时候如果没有你，也挺无聊的。”方想对着离去的明晨挥手告别。
何夕不在，跟预想的一样。
方想在整条街道来来回回转了很多遍，却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算得上是活人的家伙。倒是其间偶尔会有几个活死人跟他一起加入寻找的队伍，虽然目的不同，不过动作却是出奇地一致。
有一个活死人停在了一个地方，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方想记得，那是那天何夕消失的超市。
活死人趴在超市关闭的卷帘门前，似乎在犹豫什么。
方想却是明白，他大概闻到了什么味道。
有人躲在超市里面？
方想走过去，将犹豫不决的活死人轻轻推走。那个活死人起初还有些挣扎，可是却犹如很容易被忽悠的小孩一样，又慢慢地蹒跚着离开了。
方想一笑，然后用手轻轻敲了敲卷帘门。
“有人吗？”他小声道。
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似乎真的有人在里面。
“有人在里面对不对？”方想有些激动，却听见一边的窗户边传来了轻微的敲打声。
他看过去，发现有个年轻的女孩贴在那里，紧张地打量周围。
“太好了，还有个活人。”他听见玻璃窗后面女孩的声音。
“你好——”方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暂停了。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说话的女孩，还有女孩背后，那个蜷缩着的淡蓝色花裙。
“何夕，”方想轻声说，“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刻，他感觉上帝还没有抛弃他。
10
“可以让我进来吗？”方想对着玻璃窗轻声喊。他有些紧张，目光都不敢去扫视那个穿淡蓝色花裙的何夕。
“可是——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被活死人伤到——我们不能放你进来。”女孩摇头拒绝，却是被背后的何夕拍了拍肩膀，似乎说了些什么。
说话的女孩听到后转过头，对着何夕比划了一阵，交流了半天。
方想心情有些黯淡，看样子何夕的耳朵还是听不见吗？明明已经让人将钱送到她手上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治好她的耳朵呢？
“我们店主说同意让你进来，但是你最好不要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不然我就——”女孩卡在那里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威胁，只是语气恶狠狠的，仿佛能够将方想一口吞吃掉。
确定周围没有其他活死人以后，女孩终于把卷帘门拉开了一小条缝隙，仅仅能够容方想趴着进去。
方想顺着缝隙往里爬，却是被卡住了脑袋。
“麻烦再往上一点点。”方想哀求道。
女孩笑了笑，将卷帘门又拉上了一点。
方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何夕，这让他有些激动，却有些失望，因为何夕只是礼貌地对他笑了笑，并没有认出他来。她难道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方想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两个月前逃离这里时的难过。
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角，方想都还记得，可是为什么何夕却不记得自己了呢？
掏出怀里的那个苹果的话，她会记得自己吗？
“算你运气好吧，也刚好碰见了我们店主这样的好心人，不然哪怕是看着你被活死人抓走我都不会管你的。”女孩准备拍一拍方想的肩膀，却被方想敏捷地躲开了。
“不要碰到我。”方想说。
“为什么？”女孩问。
“因为——”因为自己身体内全都是T病毒，接触可能会导致感染？方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能够说出实话，那样只会让两个女孩子更加担心。
“我有洁癖。”他编了一个自己都脸红的谎言。
“都什么时候了，还洁癖呢。”女孩没好气地“切”了一声，也不多做计较，“你运气倒是不错，竟然没有被活死人咬到。外面的其他人可就惨了，幸好T病毒爆发的那天我和店主都待在店里整理上架的物品，没有开门营业，不然也是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