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长安

2018-12-16 22:06:27

古风

一、

长安城。

梨园内,顾绯小心翼翼地替床上的女子拨开额前的碎发,将她裸露在外的臂膀盖上被子,最后细心地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掩好窗子,轻手轻脚地朝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亲兵走去。

面对如此伤害单身狗的场景,亲兵却是一脸麻木,双手送上消息,抱臂一礼,转身退下。

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床上女子蒙蒙眬眬喊了声“阿绯”,顾绯立刻快步走过去:“不是说了还能再睡一会儿吗?”

冷夙半睁半闭着眸子,也不答话,只伸出胳膊勾住顾绯的脖子,将睡得发烫的脸庞贴在顾绯的侧颊上。

昨夜熬得晚,冷夙闹着要听他唱戏,他也只能由着她,听完戏,冷夙又缠着他躺下陪她,他亦是无法,此时面上还有半副残妆未卸,面白唇红,约是个小生的扮相。被人这样搂着,他也只是笑笑,没去提醒她自己脸上还有油彩。

半晌,冷夙终是清醒过来,虚搭了件外袍,踩着鞋子就要去看信函,又被顾绯按回去,伸上袖子系好腰带才放她起身,费了不少时间。

她被裹得严实地晃过来,拿起桌上的信函:“又来了什么消息?”

顾绯正替她布菜,闻言手下一顿,又状若无事地继续。

“晚上有宫宴。”

冷夙一愣,顺手挑起一缕披散在顾绯背后的发,漆黑柔顺,蛇一样,于指尖辗转:“今晚?”

“是啊。”顾绯笑着,挑开冷夙的筷子:“先喝水。”

冷夙近乎孩子气地撇撇嘴,依言照做。

“少吃点肉,尝尝这个五色饭。”

然后他不顾冷夙的瞪视,伸手移开腊肉盘子,盯着她咽下一口五色饭,才慢悠悠地,接上先前半句话的话尾:“西域那边,似乎又有动静了。”

二、

顾绯第一次见到冷夙,是在战场上。

彼时他跪坐在尸山血河里,衣衫褴褛,长发披散;而对方傲立于桃花马上,轻裘银甲,脸上罩了半幅金缠枝面具也掩不尽姣好的面容。

是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记得自己当时仰着头看过去,冷夙的身姿被笼在日光里,璀璨得耀眼。

她也低头,看着他。

身后数万大军,鸦雀无声。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浸透了单薄衣衫,他却咬牙挣扎着,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她眯着眼睛辨认半晌,突然笑起来。

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胜利者张扬的笑,如果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是和阳光一样的笑。

明亮、温暖,带着足以滋养万物的温度。

女将军就这样笑着,朝地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

“你要不要跟着我?”

顾绯沉默片刻,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掌心。

那手生得纤长好看,手心里却有硬茧,显出凌厉干练的线条,倒衬得他的过分细腻,有些令人厌恶的软弱和娘气。

冷夙五指骤然收紧,一拉一拽间,他已落在她的身后。

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万次。

“抱紧我的腰,别掉下去。”

“好。”

那年,顾绯十二岁,冷夙十五岁。

冷夙把顾绯带回军营中时,诸位将军掉了一地的下巴。

顾绯那比中原人略深的眼窝和茶色的瞳孔,无一不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外族人的身份。

打了场仗就捡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崽子回来,他们觉得冷夙是疯了。

冷夙自己显然不这么觉得,因为她正在替顾绯挑衣服。

“浅蓝、天青、暗紫、绯色……这个稍微艳了点,但你穿应该会很好看,要哪个?”

顾绯指了指最后一件。

冷夙把那件绯色长衫拎到他面前:“这个?”

顾绯点头。

冷夙轻轻笑了下,抬手递过去:“呐,去换吧。”

几分钟后,顾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他脸上的尘土被洗净,露出原本雪白的面容,眉深鼻高,眼尾斜勾,浓密的发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有几缕散下来,垂在饱满光洁的额头上。

最漂亮的是那一件绯衣,明媚的红映得脸颊泛了血色,使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活色生香的意味。

冷夙笑起来,迎着少年不安的眼神,送上再直白不过的赞美:“很好看。我喜欢。”

顾绯暗暗记在心里。

从此以后的很多年间,他都没再换过衣着的颜色。

“对了,忘了说,我叫冷夙,你叫什么?”

“顾绯,回顾的顾,绯色的绯。”

三、

冷夙将顾绯带回了京城,让他住在将军府中。

顾绯却不愿。

“怎么?”冷夙披着件外衣,挑起眉梢:“不喜欢我这里,觉得冷清?”

顾绯摇头。

冷夙看看他,叹一声:“好吧,那你想去哪里?”

顾绯僵立片刻,单膝跪地,说道:“将军,我是个戏子。”

“我想去梨园。”

冷夙歪头,微微蹙眉。

顾绯半天等不到她回话,心里正七上八下,就突觉面前一暗。

“你想去唱戏也没什么啊,跟我说就好了嘛,我又不会把你怎样,为什么要跪?”

她早知他从前的身份,母亲是戏班子里的台柱,父亲身份不明,他在母亲身边长大,学得一口好戏腔,她也看过他唱戏,唱那登科后的百般欢纵,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

她喜欢他那时的模样,张扬如斯,明亮如斯,举手投足,都有盛世才子的气象。

顾绯周身一震。

他在边疆时,不知有多少人看不起他的身份,而旁的人提起戏子,也往往语带轻蔑。

连母亲都是犹豫再三,才让他入了这行。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如此理所应当地说让他想去唱便去,仿佛在她眼中,只要心之所向,戏子或是将军也并无分别。

冷夙没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明儿个我会向陛下讨个戏院给你,你中意哪个地段?只要不是皇宫和皇陵,陛下大约都能应我。”

顾绯想了片刻,问道:“……能不能离将军府稍微近一点儿?”

冷夙微微瞪大了眼,接着,抑制不住似的笑起来。

顾绯看见他的女将军凑过来,一手拉起他,很重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

“当然没问题啊,小阿绯。”

几日后,冷夙为搏蓝颜一笑向皇上讨要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

各路说书客正因战时缺少八卦而无所事事,都险些憋出病来。如今听了此等消息,纷纷调动才华,各种解说版本层出不穷。

而身为主人公之一的冷夙却颠颠儿地跑到另一当事人面前邀功,逼着对方转着圈地夸奖她,还换来一段顾绯的现场表演。

冷夙私以为,这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四、

冷夙和顾绯的感情是水到渠成的。

与冷夙不熟悉的人常常被其身份欺骗,以为其是个正经严肃的将军,冷面肃杀,不苟言笑。

可只有顾绯知道,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衣服扣子会扣串,因为系不好腰带又不愿找人帮忙所以总敞着衣襟,不喜欢吃辣也不喜欢吃青菜,喝药的时候整张脸都扭成一团,提上一堆条件才能咽下几口,而且非配蜜糖才行。

可偏偏冷夙在战场上落下过不少旧疾,为了调养,每天汤药不断。

又是一天喝药的时间,冷夙皱着眉,和桌上的药碗大眼瞪小眼。

顾绯走进来,看着一口没动的药,颇为无奈地叹一声,道:“怎么又不喝?过会儿该凉了。”

冷夙幽怨地看他一眼:“越来越苦了,不想喝。”

顾绯走过去,见怪不怪:“说吧,想要什么?”

冷夙眼睛登时一亮:“我想听你唱戏!”

“好。”顾绯应得毫不犹豫:“想听哪段?我去换衣服。”

“什么都唱?”

“嗯,什么都唱。只要我会。”

“《贵妃醉酒》也可以吗?”

顾绯一顿,迎上冷夙略带戏谑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等着。”

他从不唱女腔,但倘若是为她……似乎也无不可。

待冷夙慢慢地把那碗药吞下去,顾绯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华丽长裙曳地,满头珠翠熠熠,长眉涂了黛粉,眼线被刻意拉长,顾绯的扮相面白唇红,一个眼神扫过,媚意横生。

冷夙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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