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们,让我变成更好的自己(上)

2018-12-27 06:38:48

传奇

6.得见昆仑

冼于光的药丸的确有效,第二天早晨,谢玦发现自己可以下床了。

谢天衣探过他的脉息,发现一切无碍,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出门。明明眼睛看不见,在这船上行走他却像正常人一样轻易。

船舱外,阳光亮得人几乎瞎了眼,船板是黑色的、船帆也是黑色的,谢玦还没来得及看船头的旗帜,先被一阵打雷般的吼声吓了一跳。

转头看时,却是冼于光叼着烟斗掌舵,嘴里胡乱喊着号子,言辞下流得让谢玦恨不得戳瞎自己的耳朵。

“走罢。”谢天衣对此熟视无睹,抬手在船舷上一拍,轻飘飘就下了海。谢玦担忧他的眼睛,立刻跟着跳下去。

浅海中五光十色,极近天国,谢玦却只顾着寻谢天衣,只见他的头发在海水中披散开来,双眸睁开,似乎是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天光和水色都倒映在他的双眸中,流光无尽——

谢天衣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当先向深海中潜去。

两人一路向下,谢玦肺中的气要用尽了,下意识要往上去,却被谢天衣拦住。那只冰冷的金属手贴近他的额头,下一刻,谢天衣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生者死,死者生,我要你看的东西,就在下面。”

他怎么知道这句话的?谢玦兀然睁大眼睛,却再坚持不住,眼前闪过濒死的白光——

啦啦啦——啦啦——啦啦——

在生与死的边界间,谢玦似乎听到了歌声。

啦——啦啦——啦——

说是歌声,倒不如说是某种单音节的重复,空旷、辽远,令人心驰神摇,却又那么温暖,让谢玦想起曾经萦绕着谢天衣的淡淡降香气息,那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就是‘鲸歌’了。”谢天衣的声音响起,“天地初创之时,鲸与大海同生,它们唱的歌千万年来从未变过。”

谢天衣引着谢玦向大海深处更幽暗处游去,谢玦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不再需要呼吸了。

他“听”见谢天衣继续说道:“鲸歌是最亘古的歌谣,它们唱的生、死,是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你跟着它的韵律,呼——吸——呼——吸——”

谢玦开始呼吸了,起先十分急促,仿佛是溺水的人突然呼到第一口空气。随后,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慢,渐渐和鲸歌的韵律同步,达到一种奇异的和谐。

四周的海水黑如永夜,只有他和谢天衣周身亮起点点华光,光点越聚越多。在一片璀璨中,他看见了峨峨然的高山。

谢玦曾听长老说过,若修行者达到一定境界,便能在意识中见到昆仑山。若修行者实力足够,甚至可以邀人共入自己的昆仑山——谢天衣的实力,破而后立,竟已高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向上攀登,却是越走越熟悉:路旁榕树成荫,山路尽头处一座朱红小院,明瓦琉璃上绘着金粉画——正是谢家神祠宝树堂。谢玦的脚步更急切了,神祠中有家族珍禽白羽天鸟,它一定有办法让谢天衣重新振作,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推开门。

祠中高大,华美,一切和他记忆中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栖息在神龛上的那只珍禽,不过是一只巴掌大小,黑乎乎的——燕子。

谢玦吓了一跳,不禁责怪谢天衣。别的也就罢了,居然拿神祠开玩笑。

谢天衣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他毫无障碍地走向神坛——在他自己的昆仑山中,似乎不用看见也能行走自如——取下那册足足有有几百页的谢氏家史,向谢玦提了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五胡乱华,中原各大世家没有五百也有半数,为何只有谢家能平平安安到岭南,还以外族的身份稳居当地士族之上?”

谢玦一时愣住,“族书上不是记得很清楚?”

“是啊,”谢天衣将书翻到那一页,高声念道,“是日初三,白羽天鸟显灵,与家主谢苍澜并肩抗敌。七战七胜,破敌千里,于是强徒流寇无人敢犯。”

“文字不过是读书人的把戏,史书更是最大的骗局,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谢天衣丢开史册,抬手点向谢玦的眉心。

谢玦依言闭眼,一瞬间时光倒转,他看见了漫天的火光——

河边的草滩上战火连天,围堵的胡人兵马足有五倍之数,谢家子弟在箭雨下步步后退,只有最前方着银甲战袍的男子,和他身旁的白衣女子还在苦苦支撑。

那女子眉心一点火焰纹,美艳绝伦。谢玦在看到她的瞬间便领悟——她便是白羽天鸟,那银甲男子正是她的情人,怪不得谢家子弟多俊秀,正是天鸟血胤使然。

激战中,写着“谢”家的旗帜越来越少,银甲男子身上连中数箭,白衣女子急忙化形天鸟,要带着他逃离此地,却见他连连摇头,谢玦未听清他说什么,只见天鸟厉声长鸣,男子又进一步,言辞恳切,到最后跪了下来——

白羽天鸟伸长脖颈,发出长长的,令人心惊的长唳。扑翅意欲高飞,却被早有准备的银甲男子擒住。几位黑袍大巫从人群中闪出,齐声念咒,绳上发出火光,越燃越烈,到最后变成漫天的大火——

“当时的谢家族长,用神鸟做了血祭。”谢天衣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悲哀,“那是天地间最后一只白羽天鸟,活生生被烈火焚烧,却被契约所拘,灵魂永永远远庇护着谢氏家族。”

“不可能。”谢玦下意识地否认,“若白羽天鸟已经死了,那现在神祠里的是什么东西?不要跟我说是刚才那只燕子。九百年神谕,庇护谢家屹立不倒的珍禽之力是不会作假的。”

“它自然不是普通的燕子,”谢天衣摇摇头,“你还记得么?那来自太康的歌谣,‘旧时王谢堂前燕,落入寻常百姓家’。它啊,就是乌衣巷里,老而成精的一只金丝燕。九百年的香烛奉养,谢家全族的信仰之力,为自己重新造了一位神鸟。”

谢玦的反驳声越来越微弱,“我不信,我不信……”

谢天衣叹息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昆仑山中所见,只有真相。”

他向上一指,昆仑山不断上长,带着谢玦的意识穿越时空,触及到真正的谢家神祠,‘看’清了家族神鸟的原形——

那一只肥墩墩,灰扑扑的燕子,整个鸟摊在羽绒小垫子上,翘起脚爪,嘀嘀咕咕,“昨儿的磷虾有些塞牙,等下非让那送饭的小子好看不可;上次神降时领舞的那个娘们长得不错,腰细腿长;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啊呜呜呜……”

谢玦目瞪口呆,被家族世世代代供奉,被自己全心全意信仰的神鸟,原来就是这么个蠢物。

“觉得很震惊?我第一次见时也是如此。”谢天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武者修行,就是要斩断一切阻止你飞起来的东西。我第一剑斩断的,就是对谢家的敬畏。”

所以,不是谢家忘记了你,而是你早就抛弃了谢家。谢玦突然觉得眼前的青年有些陌生,他干涩地说道:“我不明白……”

“你不懂也没关系,这是我的路。”谢天衣的手心温暖,又在他胸口拍了两次。心眼闭,双目开,谢玦见到了现实中的谢天衣。昆仑山在他身后缓缓消融,最终隐匿在那双黯然的眼眸,如须弥纳入芥子。

“阿玦,昆仑山就在你心里。”

谢玦发现自己又不会呼吸了,无边的海水仿佛铁板,向他狠狠压下。在即将窒息之前,一只冰冷的铁手抓住他,带着他坚定地上升,上升。

谢玦闭上眼,在浮出海面之前,他又听见了鲸歌。

谢玦准备离开了。

他来之前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谢天衣。谁知历尽千辛找到的,却不再是他记忆里的人。船上相处几日,他的心越发动摇,那动摇不仅来自谢天衣,还有……曾被他避如蛇蝎的冼于光。

他举止粗俗,没有半点世家教养,更难以置信的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悔意,“我嘛,骗了十九条好船,还有四大世家价值八万量黄金的货物,真可惜那天走得太急,没看见那几个老家伙跳脚大骂的模样,一定他娘的过瘾!”

他是个骗子、赌徒、恣意妄为的海盗,但同时又是一位极富于雄辩的演说家。

每当夜幕降临,他点起烟斗,吹嘘自己几十年来的冒险经历,与西域胡商的斗智斗勇;他会讲那些土著的国王,奇特的风俗,岛民的女儿和水手的爱情,盲眼歌者用海贝吹出美妙的歌曲;谢玦在开始时总会紧绷着脸,默念剑诀,但很快就被那些故事中的魔力吸引住了。

这位冼家罪人在讲述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大嗓门,粗鲁的举止只为故事增加了真实的质感,让人沉醉在他的言语中,不做任何思考。

每每到他的故事曳然而止,起身返回船舱时,谢玦才回过神来,心里又懊丧又恼火。那些老于世故的世家族长,是不是就这样一个个上了他的当?

内心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天衣并没有挽留,“大家都希望你留下来,不过我也很高兴——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决定。”

谢玦看着他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不禁动怒,“我就罢了,但冼家大小姐呢?她为你守了三年的望门寡,你就没个解释?”

谢天衣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冼于光已经嗤笑出声。

“蠢货!当年我叛逃在先,冼家名誉扫地,这个唯一能救她于水火的未婚夫婿又下落不明,她若退掉这门亲事,冼家才是一败涂地。她走这步棋不仅受到谢家的庇护,还落了个忠贞不二的好名声,冼家有她,中兴可待啊!”

谢玦只当他在放屁,“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我对不起她。”谢天衣抬起右臂的假肢,指指自己的双眼,难得庄重地说,“你就如实告诉她罢——现在的谢天衣配不上她了。”

7.又见王城

谢玦之前已经托了过路的渔船捎信,要十万大山中的冼家铁卫自行回去。这时候便坐了冼于光的快船,一路顺风顺水地返回番禺王城。

他这一路冥思苦想,不知该如何把谢天衣的现状告诉冼明珠。无论是他的残疾,还是一别数年杳无音信,还是单方面的解除婚约……都对痴情的冼家小姐是一种伤害。

不知如何,他下意识地隐瞒了关于冼于光的部分。

谢玦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敲响冼家的大门,才发现冼明珠并不在城中。

待客的小厮口齿极伶俐,几句话就向谢玦交代的清清楚楚。冼家商船久久不归,新任的海运司推三阻四不肯出海,几位长老闭关的闭关、生病的生病,最终是大小姐默不作声地出海巡察去了。

谢玦听得义愤填膺,趁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那海运司套着麻袋狠狠揍了一顿,而后便一意等冼明珠归来。

他足足等了一个月。

冼家的船队终于回来了,足足五十二艘格木长船,桅杆上的海精卫旗高高飘扬。但不知为何每只船的船身都用白布妆裹,每个船员头上都簪着白花——

谢玦的心往下沉:冼明珠……难道是冼明珠?

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个劲儿往前挤,终于看到那为首的七层楼船,船头高高站着的人,白衣翩然,神情肃穆,却不正是冼明珠?

——那是谁死了?

谢玦松了一口气,看着冼明珠从怀中取出一物,提高声音喝道:“明珠此次出海,幸不辱命,与夫君谢天衣联手击毙家族叛徒冼于光,谢郎不幸战亡,这是他的遗物……”

“骗人!”谢玦脱口而出,但当他定睛看清冼明珠举着的那东西时,不由眼前一黑。

那是一只金属制成的手臂,在日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在那一瞬间,谢玦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等下一刻意识回笼时,已经闯上了冼家的大船。数十名铁卫长剑如雪,正沉默地对着他。在他们身后,冼明珠捧着那条金属手臂,浅笑如花,“是阿玦啊,我正要找你。”

她吩咐周围人不得打扰,便当先进了船舱,谢玦只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进去。室内只有一盏孤灯,冼明珠抱着那条手臂不放手,嘴角挂着甜蜜到诡异的笑容。谢玦到现在还难以置信,轻声问道:“你杀了谢天衣?”

“没错。”冼明珠应得干脆,“你见过他,应该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谢玦糊涂了,冼明珠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他和我冼家叛徒冼于光勾结,三年来屡屡逃脱世家的追捕,同时在海上劫掠商船,他现在是一名罪大恶极的海盗!“

谢天衣是海盗?是了,那些船员华丽到不正常的服饰,通体漆黑的长船,在储物室中大大咧咧堆放成筐的黄金……

在那些日子里,谢玦都下意识忽略了,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谢天衣啊,他怎么可能和‘海盗’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谢玦的目光划过桌上的断臂,喃喃道:“你杀不了他的,他是谢天衣,谢天衣是不会死的。”

“谢天衣是人,是人就会死。”冼明珠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恐惧,“居合堡的明夷大炮,加上从深海中提炼出的黑火油,那一窝匪徒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谢玦拍案而起。

桌上茶碗被打得粉碎,谢玦的手抓在剑柄上,他想为谢天衣报仇,但谢家多年的教导,让他无法对不通武艺的冼明珠下手。更何况谢天衣是海盗,世家猎宴海盗,本是天理轮回。他不能拔剑、不能拔剑……

“恭喜冼大小姐重振冼家。”谢玦改变了称呼,转身离开,“告辞。”

那些长长铁喙的海精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谢玦并不知道,它们沉默地蹲伏在船舱中的每个角落,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

冼明珠从椅子上起身,浅笑盈盈,“既然来了这里,还想走么?”

怪不得那些铁卫不怕他靠近主子——这念头在谢玦心中一闪而过,反而激起他的斗志。

他剑鞘一甩,震晕几只鸟儿,挥剑斩落三四只,但同时掌心发麻,剑上也隐隐有了些裂纹——

“其实这次猎宴,也不能全怪我。”冼明珠的声音响起,“东山谢家才是最大的主谋,谢天衣死在自己父亲的手里,也不算太亏。”

谢玦以力贯穿长剑,震晕一片精卫鸟,代价是剑锋传来‘咔’的一声轻响,显然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快速划破一块衣襟在自己手上缠了数圈,倒持长剑以剑柄痛击铁鸟。这一下压力顿减,他才抽得出空去回应冼明珠,“你要编,也编个可信的人选,谢天衣可是家主最疼爱的嫡子!”

“怎么不会?东山谢家若是出了一个海盗,你们那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家主,怕是要在神祠里自尽谢罪。他的原话怎么说来着——‘谢家宁愿要一个战死的英雄,也不能出一个让家族蒙羞的儿子’——相比起来,我母亲可软弱得多啊。”

原来如此!

谢玦一时疏忽,被铁喙狠狠啄了两口,之前点点蛛丝马迹霍然成线,“你叫我不要通知谢家,还给了我十二铁卫。其实你就跟在我们身后,一旦查明了他二人所在,立刻飞鸟传讯谢家,然后、然后……”

谢玦说不下去了,冼明珠拍手而笑,显然极为欢悦,“阿玦也不算太笨,终于想到了!”

长剑“砊啷”一声,还是断开了,谢玦用半截断剑击中一只飞鸟,倒持另外半截继续战斗,锋利的剑尖划破手上缠着的布条、接着是皮肉,血水顺着挥剑的动作四处飞溅,谢玦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了。他心中反反复复念着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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