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上)

2021-04-06 21:02:14

世情

1

月牙儿勾引我的时候,我没有出去。后来我去找她,她没有出来。

月牙儿来自“附近的人”,我从手机里找到的。我们惺惺相惜,聊及爱情以外的任何事,就快要涉足那所谓的爱情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让我翻山越岭去找她。一定是受了我的诱惑,她按奈不住了,这个没用的东西。她要我去找她,然后对着她,执行一次爱情。我希望可以跟她讲一些道理,把这辈子领悟的道理毫无保留地讲给她听,我甚至想讲一些真理。惨淡的是,她透过层层我还没来得及讲的真理,看穿了我。

“就你,还学人家撩妹呢!”

这句话真伤到我了,说到痛处了。一直以来我像一只汪汪叫的狗,仗着双方都有狗绳的管束,对每一个“附近的人”大放厥词。

“来呀,腿都打开了!”确定我不敢去之后她这样羞辱我。

欲望是生命的摇篮,道德是激情的坟墓。一场难以启齿的爱情在夜里出生,在白天死亡。她自称“小女子”,并称我是“各位公子”,好让我嫉妒,让我更加伤心。什么“小女子要走了,祝各位公子安好!”这还不够,还要在开头引用了王实甫的几句什么“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不是明摆着借着崔莺莺和张生的离愁别恨,来跟我耍一个欲擒故纵的花招吗?幼稚!

吃完饭出来,天空明朗,一群鸟儿在空中绕着圈儿飞,我的目光追着它们,直到高耸的房子遮住了视线。我收回目光,看不远处的红绿灯。过了马路就是月明苑,我走进一家花店,老板问我要什么花。我哪里知道要什么花。老板说不同的花代表不同的意思。我每样来了一点,这样就有很多意思了。

我拎着一束花在月明苑的门前游荡到天黑,等着月牙儿奔向我的怀抱,喜极而泣的样子。结果当然是另外一个样子,据此我总结了规律,凡是在我想象中出现过的画面,现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想象力是个骗子。

截止晚上八点,领导又给我打了五个未接电话,终于他失去耐性,用公司内部聊天工具粗暴地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干了。我给他回了一个冷笑的表情。

就算爱情是毒药,味道一定很好喝,不然,为什么这么让人神魂颠倒,这么让人执迷不悟?我听到你的冷笑了,你在说其实我就是馋人家身子。对,我是馋她的身子,对我来说她的身子不只是身子,而是爱情,是爱情从一个阶段迈向另一个阶段的阶梯。我很想跨上去。跨越它,我们的爱情就有了着落。像种子埋进了土,只需一个又一个春天,长出枝干,开出花来。有爱情的身子是鲜花,娇艳欲滴,沁人心脾。没有爱的身子是充气娃娃,什么感觉你想啊,还要我说。

街上人渐渐少了,夜,渐渐深了,既冷,又冷清。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出租屋,脱鞋和衣而卧,不想刷牙,更不想洗澡,一个人住搞那么干净,不是有病吗?

睡前看一下手机,我美丽的妻子,我尊敬的太太,给我发来了长篇大论,一针见血指出我是一个渣男,然后围绕这个中心思想展开声泪俱下的控诉。我连一个冷笑的表情都懒得给她回,以为有道德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就是要撕碎道德的外衣,我就是要赤裸裸地活着。

我的睡眠浸在黑暗里,寂寞像虫子们在我的床单上爬来爬去,直到它们熟悉了床单,贪得无厌地钻进了我的被窝,在被窝里爬来爬去。不久它们熟悉了被窝,又把目标转向了我的身体。它们从我的肚脐眼往里钻,在我的身体里爬来爬去。很快它们熟悉并厌烦了我的身体;它们涌上来,化作一声叹息,要从我的嘴里爬出。

我睁开眼,像刚出生一样感受这个世界。熟悉空气和温度我花了一次呼吸的时间,紧接着前半生的记忆回来,我又是一个中年人了。

怎样算睡着了,怎么判断我在一闭眼和一睁眼之间确实睡着了?我躺在床上想了想,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出现在月明苑的西门前时还不到八点,这是月牙儿出门上班的时间。除了昨天的那束花,我手里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月牙儿,我来晚了!

我是大无畏的,奇怪的眼光反而使我更加坚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发你的财,我追我的女人,谁也别笑话谁!

下午的时候公司人事打电话来,说要和我谈谈。我跟她说不用了,就按公司制度来。我的声音是冷酷的,态度是强硬的,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这一点,必须让大家搞清楚。

天快要黑了,街灯亮起来。不远处有一个老汉,他蹲在地上,揽着一根竹杖,一手拿着碗,一手在地上摸,离他不远撒落着几个硬币。我的同情心被唤起,走过去把地上的钢镚一个个捡起,扔进碗里。我身上摸了摸,竟找不到一个子来。我觉得月牙儿此时正在看着我,爱情和善行在同一条船上。

人世间只有两条船,一条叫人性,自私而阴暗;一条叫人心,温暖而单纯。

我去街边的小面馆问老板要了一碗面,多刷了五块钱,拿着五个硬币走回来,扔进碗里。月牙儿一定在哪个窗户背后看着我,她一定会被我的善良感动,她一定会重新认识我,她一定会再次爱上我。我蹲在地上吃着面,想着月牙儿。花有些蔫了,压着纸。纸在夜晚的微风里,昂着头,弯着腰,东张西望。

又一天过去了,我的尊严正在一点点消耗殆尽。没有多少人愿意面对真相,因为害怕。我也不愿意面对真相,因为我也害怕。我怕月牙儿不再爱我。

爱情是那么一瞬间,你想着她的时候她刚好也在想着你。对我和月牙儿来说,那一瞬间已经结束。现在只有我想着她,她怕是早忘了我了。不然,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出现?舍不得放弃的我很快找到了坚持的理由。她一定是认不出我了,我得写上我的网名,好让她知道是我。

零星的记忆,是残缺的美,一只手伸进来抓住肠子,在梦里打了一个结。一年一年的,一层一层的,尘土与灰。坚硬下面裹着的,还是柔软。纷乱的梦里人们多情又善良,醒来我又是孤苦伶仃的一个。我要干净。我要英俊。我从床上蹦起来,洗澡,刮胡子,镜子里的人多像一个美男子。七点四十分,冬天的朝阳耀眼、直接、无处不在。出现在月明苑之前,我重新买了一束花,另做了一个纸牌牌,第一行:月牙儿,第二行:我来晚了!第三行:像我这么绝望的人。

我渴望真相,我希望月牙儿过来对我说:“回去吧,我不再爱你了!”

我渴望真相,我希望有个人过来对我说:“回去吧,月牙儿不再爱你了!”

我渴望真相,我希望天上掉下一个光芒万丈的神仙,对我说:“世上的东西都是假的,而爱情,是最假的!”

我开始生自己的气,我决意让自己细细品尝被欺骗的屈辱,我要爽个够,爽进骨头里,爽进灵魂深处,从此长了记性,保持清醒: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像只狗一样跪下了,一手拿着鲜花,一手举着纸牌牌,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哈赤哈赤地喘着气。

下午公司人事发消息来说我的离职手续需要我去签字,我说这边很忙,没空去。她说按照公司规定我是必须要去签字的,我说按照我的个人规定我是不用去签字的。她便威胁我,说不去签字就拿不到离职证明。我也威胁她,说要是线上出了什么奇怪的数据被删问题不要来找我。她说你竟敢威胁公司,我说是的,我在威胁公司,我还建议她去报警。

街上成双成对的,三三两两的,人们欢快而幸福,似乎在庆祝节日。我并没有羡慕他们,我甚至还在同情他们。

我美丽的妻子,我尊敬的太太,这个高贵的女人,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就是忽然那么一下子,凭空出现,让人措手不及。她冷冷地看着我手里的花,看着纸牌牌,看着我不知羞耻地跪在那里。我在等她开口,可是她一言不发,好像她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明白一切的样子让我受不了,因为她明白的一切并不是真的一切。

在路口拐角处,我又看见了昨天那位老汉,他蹲在地上,揽着一根竹杖,一手拿着碗,一手在地上摸,离他不远撒落着几个硬币。

2.

昨天?昨天的事我几乎忘光了,就像没有过昨天一样。顺着今天一点一点往回倒,昨天又依稀立在眼前。

昨天我退群了,真爽。我一时兴起,模仿年轻时的口气,写了一段俏皮话,希望能引起人注意,希望有人搭茬。太让人失望了,都过去三天了,没人理我。不但让我没面子,还让我伤心。

我留在群里是为了怀旧的,希望同学们能说起当年的旧事,哪怕是寻常的,普通的,不值一提的,我都很愿意听,很喜欢看。现在几乎没人说话了,只发广告,拉票,发红包。难得聊起来,关于时事,关于股票,关于房价,关于教育,不惑之年的人,发表的无一不是真知灼见。

退群前我狠狠地发了一个表情,那是一坨大便。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接着我退了所有的群,退出来之前无一例外地丢下一坨大便。我还发了一个动态,分享我的快乐:做人要尽兴。

发完动态我走出沉闷的办公室,来到阳台上抽烟。我戒烟有些年头,最近又开始抽,倒不是有瘾,只想出来透透气。公司里的小年轻,爱空调如命,从不开窗换气。早上我把窗户打开,一会儿就被关上,再打开,再被关上,像是在斗气——我跟你们斗什么气,我一个中年人。

二十五楼算是很高了,跳下去肯定摔死。远处高架上跑着没完没了的车子,显得那么可笑。脚下不远还在施工,总看不见人,只有无辜的大地被左一个坑右一个坑挖了又挖。一个不注意,又是一幢高楼拔地而起,真叫人泄气。

夜降临,天黑了,四处亮起了灯,我想下去。下班了,我要下去了,我转过身,决定乘电梯下去。多么危险呀,我又差点跳楼了。

离婚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盘旋,昨天注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终于下了决定。

“离吗?”我回到家,问那高贵的女人,我美丽的妻子,我尊敬的太太。

我考虑好了,这日子只是单调的重复,日复一日的单调。两看相厌,绑在一起堕落。你堕落吧,我不能堕落。我无法忍受你每天抱着手机看愚蠢的小说,看弱智的新闻,看脑残的偶像剧。我不想再忍了,生活不该是这样。

“离了吧!”我继续说,“别再耗着了,再耗下去人都老了!”

接着我说了很多,说自己受的委屈,说自己的鸿鹄大志,最重要的,我指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激情。“我看透你了,你和别的妇人没什么两样,为你这个庸脂俗粉,我搭上了我前半生。”

“你又发什么神经!你是不是有病?”妇人终于把目光从手机上拔出来,投向我:“你是不是有病?”

“不止我有病,你也有病,全世界都有病。有病得治,我现在做的就是治病。”我娓娓道来,旁征博引,企图证明自己有病的同时,也证明她有病,继而证明所有人都有病。这还不够,我接着把所有的动物、植物以及非生物都抨击了一遍。我说:“你看那些狗,还叫狗吗?你看那些猪,还叫猪吗?你看那些包子,还叫包子吗?你看那西红柿,还叫西红柿吗?”我越说越激动,连黑白不分,季节不明我都表示愤怒了:“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春不像春,秋不像秋!天空不像个天空,月亮不像个月亮!”

“你就一神经病!”高贵的女人咆哮了。

我冷笑了:“神经病也依法享有离婚的权利!”

她不爱我这事她是清楚的,我也清楚的。爱情?千万别跟我提爱情,提起来我就要笑!正因为她不爱我,她才不同意离婚。一个垂死的人,拉着另一个人不放手,一起沉沦,只为她可鄙的舒适。我不能束手就擒,不能乖乖就范,我向她宣布婚姻在我心中已死,独自睡了一晚,天一亮拿着几个包踏出了家门。

下了楼走不多远我就冷笑了,因为我看到了一辆车。这辆车的车主与我有不解之仇,每次路过这辆车都有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我总结过自己很多种死法,其中一种就是我被此仇活活吞没。

我似乎看见自己挥动铁棍将那车砸个稀烂,真解恨。一想就热血沸腾了,再想就凉凉了,因为我看见警察拿着本子来找我,问我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写写划划,很专业的样子。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五个未接电话,六个是同事打的,九个是领导打的。一天二十个骚扰电话让我不得不把手机调为静音模式。我回拨领导,很给他面子地说了一声“喂”。他劈头盖脸地问:“你人呢?”我忘了今天还要上班。我还在想着是说肚子疼还是不说肚子疼好时。领导却不想给我撒谎的机会,他在电话那头咆哮着说:“所有的页面都打不开了,怎!么!回!事!”最后一句话被领导拆分为四个字,每个字之间插入了一个惊叹号,充分展现着威严。

“哦,那重启一下呗!”我心平气和地说,我警告过自己不要再忍了,所以开始了反击。对于咆哮的人一个很好的回击就是轻描淡写,让对方觉得他的愤怒没有引起你的重视。

领导语气软下来,我发过去的招他接到了。所有领导都知道,当属下不怕他的时候,除了让属下开开心心地滚蛋,其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当一个属下不怕他的领导时,说明他已经不怕滚蛋甚至是很想滚蛋了。“你快点过来嘛,重启你最擅长。”

“重启脚本我都写好了,你找一下我以前的邮件,里面都有的。我今天有点事就不过去了,回头我补一个请假条。啊,好好,哎,好好,再见!哎哎,好!”不容分说,又非常客气地,我挂了电话。尤其最后说的几个“好”,听上去是那么的知书达理。

我快要无敌于天下了,这分外让人寂寞。孤单是形体上的,寂寞是骨子里的。快餐店里空无一人,直到我的出现,我来得太早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嘶吼着忧伤又动情的歌。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这样做是为了让我的手安静,让我的人安静,让我的心安静。心理学上说这是在搞自我保护,我不同意,但懒得跟心理学家们去争论,我跟你们争什么,我一个中年人!

3.

我跪在一个陌生的小区门口,这其实是一个假象,事实是我借此为掩护,正在思考一个深层次的问题。你别不信,那天我在酝酿一遍文章。这篇文章将抛开几千年来人类嗡嗡的智慧,另辟蹊径,根据我自己多年的人生经历,整理了一份善恶表,解决了人世间一直以来善恶不分的尴尬现状。文章将会指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无限制的利己在他人眼里就是邪恶的,而从上帝客观的角度来看,这又是合理的,所以人性本恶。人的本性是为了生存而存在,而人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人有更高的追求,这就是人的社会性,人追求温情,向往爱情,所以人心向善。世上的一切矛盾,归根究底,都是善与恶的矛盾。婆婆妈妈,洋洋洒洒,列举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良心,什么是本性。这个东西看似全无用处,却在努力解释人间的一切。

我回到住处打开电脑,本想写一首诗,写完看了看,这不像诗,像什么,我把所知的文学体裁过了一遍,不像,通通不像!啥也不是!唉,唉唉,我真是太好笑了,竟写出这样奇怪的东西。我站在阳台,大声地念,念给世界听:

“人性者,人的本性也;人心者,人的良心也。

人性本恶,人心向善

人性是阴,人心是阳

人性是里,人心是表

人性是天,人心是人

......

坚定不移是人性,来来去去是人心

老子养儿是人性,儿子养老是人心

自然而然是人性,思而后动是人心

损公肥私是人性,普天同乐是人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楼上楼下的人对我进行了谩骂和耻笑,坚强的我气定神闲,念完后我把它发在所有我有账号的平台。佛渡有缘人,我不是佛,我鄙视佛,但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我拍了拍世界的肩膀: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自求多福吧!

晚上十点的时候,公司人事给我打电话,我都开始有点激动了,天这么晚,外面那么黑,她莫非是要和我聊人生?她说我的离职证明已经开好了,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拿,语气是冰冷的,冰冷里透着一股愤怒。我问她有没有打火机。她说没有。于是我建议她去买一个,然后请她帮我把离职证明烧掉,最后我说:“谢谢啊,好好,哎,好好,再见!哎哎,好!”

这世上有一群生而优秀的人,我觉得他们要来追我,骂我,打我了,我得赶紧逃。

我又在各交友平台发表了自己高中时的一首小诗,配上标题“老子走了”。

捂着受伤的心

埋葬虚无的爱情

夜里,我走向

未知的黎明

之所以要分行,是因为我要提醒一下看的人,这是一首诗。我听人说分不分行,是区分是不是诗歌的唯一依据。

有个叫陌生人回复问夜里走啊?我说这只是比喻,要走还得等天亮。陌生人又问是明天吗,我说嗯。明天就要远行,可我还有一件事没做,我想起那辆浙A-马赛克的破车。古人云:“君子有仇,一定要报。”

我带上三天前买好的作案工具:一把羊角锤,一罐自喷漆,一个打火机和一盒香烟。来到作案现场,我用羊角锤敲碎所有的玻璃,我站在车顶,对没有前档的驾驶室滋了一泡尿。拔掉自喷漆的盖子,在那破车的前后左右都喷了:I'MSB。然后我蹲在地上,掏出一根烟点了抽。做坏人真开心,根据我昨天发明的“人有多伟大,就有多邪恶”定律,之所以这么坏,是因为我就快伟大了。回来后我在愉悦中入眠。

梦里我来到一幢陌生的楼前,楼上有我年轻时喜欢的女同学。这时有人喊她的名字,我很紧张,因为她探出头来,看见我了。她一定会以为是我在喊她吧,完了,我喜欢她这事再也瞒不住了!

醒来我收拾了行囊,背着被褥和包出来。按照我的想象,我是要把身后的房子一把火烧了的,以表示我坚定的决心,偏偏这楼不是我的。我去小店买了包子和豆腐脑,坐在被褥上吃着喝着,太阳照着我,人和车子路过我,声音和灰尘扑向我。吃完我托着腮,发着呆。

我等的棺材还没来,初九出现了,这是一个女的,那时她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后来我叫她初九。就像刚才所说,这是一个女的。通常迎面走来一个人时,我第一要确定的便是来者性别。如果高低不详,胖瘦不分,我倒不在意,要是性别不明,我就很惶恐。这个女的很高,很瘦,高的话能有一米九,瘦的话,我实在不忍心说。我只能告诉你她就一百斤,和我一样重。我瘦,但不是那种瘦,我才一米六。她是那种瘦。

她弯下腰,勾着头,俯视着我,怯怯地说:“你是初六吧?我是你的粉丝!我在“附近的人”里看到你的文章了,我给你留过言。”我有很多网名,‘初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她告诉我她的网名叫长豇豆,不可否认,这个名字取得名副其实。

“我特别赞同你文章第二段的最后一句!”她眼里放着光,看着我就像狗看着小孩刚拉的黄金屎,迫不及待要大口大口吃了我。

她本来就吓人,加上那样的表情,我真的吓坏了。但我又是一个极讲究善良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碍于礼貌我尽力掩盖着我的惊慌。“别人的文章你也看看去,他们比我优秀多了。”倒不是谦虚,我只是不想被她崇拜。老实说,被这样一个人崇拜简直是在拉低我身份。话又说回来,就她那点智商,我说点啥她不得“特别赞同”?“不!”她坚决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耍嘴皮子,而你是用灵魂在叹息,我感受到了!你的话直抵我深处,我被唤醒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发昏,我一直不是我。没人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没人愿意听我多说一句话。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和你一样,我对生活感到厌倦。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知道你要上路,我一大早就收拾好了,我要跟你一起!”

我仔细看了看她,天哪,那么高,那么瘦,大眼珠子骨碌乱转,头发又长又干,鬼一样垂在脸前。如果人有灵魂的话,那么灵魂就是她的全部。女人长成这样真是一个悲哀,这是一个看脸和身材的世界,她的悲哀和我不一样。

我的棺材来了,快递小哥怒形于色的,拉着两个轮子的拖车,车上是未上漆的棺材。我屈起手指敲了敲,不错,是实木的。我不喜欢油漆,对死人身体不好。在死之前我露宿野外全靠它。

“没有男人会喜欢你,”我刻毒地说。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我的决心还不坚定,我的智慧还停留在灵光一现,我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反刍咀嚼,因为我正在踏上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不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信口开河搭上自己,回去吧!”我掀开棺材盖,把被褥和包裹扔进去,低头拉着车走了。

我听到后面“咕咚”一声,那是膝盖砸在地面的声音。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触发了我最大的同情,她的自我作贱不能使这份同情变得更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假装没听见,低着头继续走。她追上来,挽住我的手苦苦哀求:“让我做你的仆人,让我伺候你。”我被惹怒了,咆哮起来:“你要做自己的主人,你要走自己的路!”在旁人看来,我像一个没教养的小孩正在对长辈发脾气。

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突然醒悟,终于看清了我一样,松开手,退至一旁。这棺材真沉,走出不到一百米我就不行了。后来好像又变得轻快些,可能是我适应了负荷,也可能是我力气变大了。想象中我是一口气出城到野外的,事实是我没想象中的那么厉害,路更没想象中的那么好走,人们很不友善,我听见有人骂我。

中午我停下车子找地吃饭时,才发现长豇豆一直跟着棺材后面,蹑手蹑脚地,在帮忙推车。被发现时她像犯了错,蹲下来可怜地看我。她蹲下来的动作给了我好感,我怀疑之前对她发火只是因为她比我高太多的缘故。我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以后你就叫初九吧。”

4.

白天我们赶路,为了走而走。夜晚我们躺在棺材里,看着星空,享受着平静,这是一种怎样的平静啊。我在棺材外面写上毛笔字,又大又粗又黑:内有活人,请勿打搅。夜真长,初九的骨头硌得我疼。我们瘦得恰到好处,平摆在里面,晴朗时我们掀开盖子看天和星星,下雨我把羊角锤横在一角,棺材盖合不拢,鲜活的空气钻进来,让相拥而眠的我们畅快呼吸。初九躺下时太长了,她不得不盘着腿,有时她腿伸直,头就勾下来,压着我的胸。初九睡着时会说些零零碎碎的梦话,口水流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梦见初九变成一只蜗牛,沿着我的身体飞快地爬。我们的情谊像水填满缝隙一样随意而自然。

我们经常会感叹世事无常,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天,今天又一滑而过。初九变了,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时,我就一清二楚了。清晨的雾在我醒来之前就钻进我们的棺材,从头到脚地弥漫我们,我的鼻腔被凛冽醒了,我的气管我的肺,被无数只细细的箭轻轻地戳,我深吸一口,睁眼醒来。初九压得我半边身子发木,她越来越重,越来越丰腴,越来越饱满,我戳了戳,她越来越有弹性了。这真要命。好几个晚上我听见她的血管里泄洪一样的涛涛声,像开了闸的水;我听见她的皮肉间干货吃水一样的滋滋声,像逢了春的木;她的身子像一座沉睡的城堡被一队勤劳的清洁工唤醒了,所有的灯亮了,所有的窗开了,灰尘、霉菌、蜘蛛网一股脑抹去,地板光华照人,家什井然有序,明窗净几,焕然一新了。她的身子像久旱的瓜藤得了雨露,像发情的动物得了配偶,像春天的草,像夏天的苗,激情蓬勃了。初九浑然不觉,有时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因为我正迷失自我地看着她。

夜间无处安放的情欲是在白天滋生的。路途平坦时,我爬进棺材盘腿坐着,两手趴在棺材上,脑袋搁在手上,几个小时地盯着初九浑圆的屁股,她微微弯腰前倾拉车的样子让我着迷。此时的初九修长匀称,上下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连续几天我都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么好的一副身躯,会在夜里跟我挤作一团?我心里翻腾着迷乱的纠缠。

初九霸占了所有宽度,我只能躺在她身上,脖子枕在她的臂弯里,闻她耳根的清香,那香气漂浮不定,有时在头发里,有时在后脖领,等我凑上去再闻,又没有了。有一次我嘴唇贴着她的脸蛋,一手捉住她的胸脯。她的脸蛋在月光下嫩滑光洁,她的胸总让我担忧,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这一对肉球球长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刷牙,怎么走路,怎么挤地铁?这真是个大累赘!我不耐烦地捏了几下,脸在她脖子下蹭了蹭,正要睡去时我好像听见轻轻地“啊”了一声。不会是我弄疼她了吧,我有些惶恐,僵了身子一动不动。我发现自己有个东西一跳一跳的,它改变了平时的形状,正压着初九肚脐眼上。初九把我往下推了二十公分,我脑袋埋在两个肉球之间,我的东西被夹在两腿之间,初九的腰肢扭动着,嘴里呻吟一般冒出两个模糊的字,听着像是“给我”。

关于色欲和爱情,我是想通了的。我不能给她,色欲之后就是爱情,满足了性她就会要我的心。人心会变,爱情不会长久。我们的关系会因“给她”而改变,变得庸鄙,变得世俗。她会把自己当成我的女人,给我生孩子,逼我去赚钱,不,我不能再走这条路,我必须忍住,我不能“给她”。但我比她更想“给她”,人生多么痛苦,正如我历尽磨难的前列腺。

我向上爬,搂住初九的脖子,毫不掩饰地哭了。初九搂住我的肩,也抽抽搭搭起来。我们哭得真伤心,像两个吃不到糖的馋嘴小孩。醒来时我独自躺在晃动的棺材里,我盘腿坐起来,两眼盯着初九浑圆的屁股,她微微弯腰前倾拉车的样子真让我着迷。她回过头来冲我宛然一笑,满眼是浓浓的情欲。

初九彻底堕落了,她在大白天也来勾引我。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仆人对主人,而是妻子对丈夫那样的。我在路边挨着树静坐,她会偎依过来,不是把头搁在我肩膀,就是把头塞进我怀里。吃饭时她藏起一副碗筷,自己吃一口,喂我吃一口。她变得自信了,开始做出各种可爱的样子,引诱着我,像只发情的母兽,上下里外氤氲着浓浓的求偶气息。

根据我的修行日记,在出发向西的第二百八十三天,即将进入天下第一国时,我们在边境遇到无数的难民。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扎起数不清的帐篷,俨然一个帐篷之国。我派初九上前打听,初九回来告诉我说:天下第一国的大王杰克身高一米六五,在三年前颁布了《关于人体审美的一些意见》,《意见》规定一米七以上的人不能参加选美,同时建议以一米六五为最佳身高。《意见》的执行是很好的,但多疑的杰克微服私访时发现,男人们还是喜欢一米七的高挑女人,女人们依然仰慕一米八的魁梧汉子。妒忌使人愤怒,大王杰克发动雷霆之怒,发出《限高令》,凡一米七以上的人都是贱民,不配拥有资产与权利,不得拒绝高贵人士对其持有的所有权。那些超过一米七的人,要么一人甘心为奴,要么举家远遁他国。

我翻了翻我的宝典,嫉妒是人性,和色欲一样,实属无可厚非。帐篷国的人向我们讲述大王杰克多么坏,我告诉初九他们已被仇恨扭曲:“在我们眼里,世上并无好人坏人,只有心甘情愿的人和不明就里的人。我们可以做苦行僧,也可以做传教士。现在天下第一国需要我的帮助,你可以留下来帮助帐篷国的人,教他们以恶的本源,善的真相。”

我扔掉车上所有初九的东西。“这棺材是我的。”说完我奋力拉车就走。这是一个甩开初九的好机会,她不应该勾引我,我的理想不能断送在她怀里,我的人生必须要有意义。我没有看初九,甚至都不敢去想和初九有关的任何事情。

在天下第一国我四处发表演说,宣讲人性本恶的理论,希望大家听后可以据此制定完善的法则,明辨是非,抑恶扬善。而不是之前的那种上上下下都以好人自居,给自己发好人卡,把邪恶的标签贴在仇敌的脑门上。“我们本质都很坏!”我最后总忘不了加上这么一句,“要想做好人,就得有所改变!”

我站在棺材上讲得口干舌燥,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当我是神经病。微服私访的大王杰克夹在人群中听到我的演讲后心花怒放,表明身份将我请入王宫。我受宠若惊之余,强作镇定,听大王杰克诉说衷肠。原来杰克自推行《限高令》后,晚上睡觉经常做噩梦,梦里一群良善无辜之辈将他团团围住,又吐口水又是骂,他嗓子喊破也叫不来侍卫,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再不敢睡了。听了我的主张,他如拨云见日般清澈起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原来大家都是坏人!”杰克笑着说,“哈哈哈哈,这样我就放心啦!”杰克连续睡了十个好觉,梦魇已离他而去,他的灵魂自由了。杰克在电视机里当着全国的面夸我是大贤,将我尊为国师。我的理论被印成小册子,我的文章被选入中学教材。我住进城堡,有八十三个年轻女人陪我睡觉,每天她们都用八二年的拉菲给我泡澡。我实现了理想,我的生命有了很多意义。

按照我的理论,人不可能一直处在满足的状态,有一种东西叫贪婪,贪婪是人的天性。我用智慧告诉自己,我应做一个恬淡的人,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命运的悲哀在于,人不愿乖乖听自己的话。我内心渴望着高高的女人,我怀念初九,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怀念她。这里的女人要么矮墩墩胖乎乎,要么矮墩墩瘦兮兮,没有谁能像初九那样挺拔修长,那样懂得引诱我。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知道了,我在元宵节那天毒死杰克,取而代之做了天下第一国的大王。我废除《限高令》,把帐篷国的人都迎回来。在那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人们高喊着我的名字,写了许多颂歌献给我。我郁郁寡欢,因为初九不在这里。我把初九的样子告诉画师,派人按照画像去寻找一名高挑性感的绝色女子,找了三个月毫无消息。失望之下,我找了一百个两米多的美女陪我睡觉。这并不能使我满足,我心里的空虚非初九不能填补。

没过多久,一群优秀的人走上街头,高喊着人性本善,带领忘恩负义的人们冲进我的王宫,要将我吊死在城头。为了活命,我向那群优秀的人献策说:“我死反而会成就我的伟大,会让更多的人同情我的遭遇而坚定对我的信仰,不如让我自轻自贱,向世人坦白我在撒谎,告诉大家我是别有用心,学说理论只是我获取利益的工具。人们会抛弃我,你们就是人心所向,如此诸位的江山才会稳固,天下方可太平。”

我自谓英明神武,但真的当着千万人的面,我胆怯地拘谨了,褪下裤子后努力了五分钟,才在嘘声、讥笑和辱骂声中尿了一杯。我高举杯子对着太阳,嘴巴凑近话筒大喊三声:“我是骗子!”咕咚咚饮尽,接过一只牌牌挂着脖子上,蹲下来两手着地,一面爬,一面汪汪地叫。这又是一个举国欢腾的日子,我在无数只脚下爬行,我要爬出天下第一国,爬向自由。

到了边境帐篷国的废墟旁,护送我的差人转身离去。我爬起来,又俯身摸摸膝盖,再抬起头来,便看到初九了。她头发脏乱不堪,沾了许多饭粒和松针;脸比我们初遇时更瘦一些,脸上的皮肤黑且粗糙刻满凄苦,额头的皱纹让她显得尤其苍老;她看上去更高了,两只裤管一高一低,露出两根枯树一般的腿。我认出她之前她就认出了我,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停在我胸前的牌牌上。牌牌上写着“我是骗人的狗”。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风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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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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