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挨门挨户检查卫生的官儿我们叫他烟盒。烟盒从不吸烟,但他一进门会先递给你一支,喏,假如你是个男的。然后点头哈腰地在你的邀请中坐下,很不安地望四周瞅瞅,卫生检查就算结束了,对你讪笑道:“挺好!挺好!挺干净!”
需要纠正前面的一个说法,并不是我们叫他烟盒,而只是我叫他烟盒。大院里的人,包括我老婆,其实也包括我自己,当他面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地喊他“何主任”。我也只是在私下里,也就是说只有在和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叫他烟盒,我跟老婆说:并不是因为他姓何我才叫他烟盒,用谐音起绰号是庸俗的,我绝不会干这种庸俗的事情。但是你不觉得他的脸很像一个长方形的烟盒吗?你再想想他那个表情,像不像四块钱一包的“雄起”牌香烟上的那个男人?
“雄起”是现在能买到的最便宜的香烟,是低收入阶层的敌人,因此我用一天一盒的速度来消灭它们。卫生局出于对我们健康的关心,勒令烟草公司在烟盒上印了一行醒目的警示:“吸烟会导致阳痿!”警示下面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副想使劲但是怎么也使不出来的表情。这可吓不倒我,至少现在我还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倒是老婆有时会抱怨:你哪来的那么大劲头?
烟盒住进我们这个大院不到四年半,但据闻他来到这个地球上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他一个人住在居委会办公大楼的单身宿舍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工作时间以外都干些什么勾当,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结过婚,是否有老婆孩子,是否有没死绝的亲戚之类,说实话我并不关心这种事情,老婆对这件事却有种莫名的兴趣。烟盒一进来她就问这问那,原先住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是怎么来这里的。碰到这类问题,烟盒会含糊不清地说一些不甚了之的话。老婆似乎听懂了,不住地“恩”“啊”地答应;但我从没听懂过,大概是太不专心吧。
烟盒坐的时间一般都在二十分钟左右,如果恰逢老婆不在,他也不会早走,尽管这时我们俩都会感到很尴尬,他仍会坐够通常要坐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恰好能够吸完他递给我的烟。我刚把烟蒂摁到烟灰缸里,他便会站起来,嗫嚅着说:“我走了?你……”我便也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搭上一句“不玩了?”
我猜他在出门以后也会长出一口气,但这只是我想象我处在他这个位置上会有的一种感觉。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干坐着,我觉得尴尬,他未必觉得尴尬。我恨不能他检查完卫生以后就马上滚蛋,他未必会就肯体会我这种心情。既然这是他的工作,如果他坐不够必需的时间,哪怕他上面的领导不来过问(我是认为领导绝对不会过问这种屁事),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这样敷衍了事是属于工作态度不够认真的表现。因此,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和他闲扯,他必须待够二十分钟,而且似乎这也是给我面子,要不然老婆在就多待,老婆不在就少待,那不成了为了跟人家老婆闲扯才多待的了吗?
我是个烟鬼,抽他的烟却让我很不舒服,说实在的,我实在讨厌见到他,为何如此,我怎么也想不清楚。他并没有特别让我讨厌的地方,从来没为难过我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家的卫生打过低分。那么,哪里来的这种厌恶呢?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个公务员,是和我打交道最多的公务员,而我讨厌所有的公务员。我之所以这么讨厌公务员,是因为我以前也是个公务员,后来因为不尊敬领导被驱逐出了公务员的队伍。从此以后我的生活水平就像坐上电梯一样,当然是往下的电梯。
说出来真是羞愧,自从被驱逐出公务员的队伍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那些假装关心我的所谓亲戚朋友总是给我提各种各样的建议:你怎么不去做这个呢,你怎么不去做那个呢,但是到最后都免不了叹口气:你怎么会不尊敬领导呢?
在他们看来,尊敬领导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比放屁拉屎擤鼻涕嘘嘘都容易,我连这个都不会,那就是一岁小孩都不如,我找不到工作也就是当然的了,我靠老婆挣钱养活也就是当然的了,要不然老婆一开始怎么会叫新娘呢?新娘,就是新找到的娘。
我找到这个新娘可以说是我失业以来最好的运气。老婆当时在一个博物馆做解说,我因为失业,就有大把的时间整天逛博物馆,一来二去就和她熟了,我借此机会向她展示了我拥有的比她背熟的博物馆小册子多得多的知识,赢得了她的崇拜,甚至让她忘记了我一文不名的事实。不过,她对我的崇拜并不持久。结婚第二天,她就用睡懒觉的战略明确告诉我:既然我找不到工作,那我就应该勇于承担家务活,所有的家务活。我认了。
这天,我正在烧菜,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节目不太吸引人吧,她说:“没想到何主任这人挺有意思,很幽默的。我问他:你怎么总给人递烟自己却从不吸烟啊?你猜他怎么答的?他说……呵呵!呵呵!”
锅里的菜滋滋直叫。抽油烟机在轰鸣。我没听清楚烟盒究竟讲了句什么话使得老婆回想起来仍觉得可乐。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俩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以前我是不会去想的,假如老婆不提起的话,我对烟盒的话毫无兴趣。可是老婆最近一直心情很坏,现在突然因为烟盒的一句话高兴起来,实在是蹊跷。吃饭的时候要再仔细问一下吗?
烧好菜端上来,老婆却先问我了:“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我说:“什么话?烟盒说的那句话?”
“你别老叫人烟盒了,以后说不定你还会在他手下干活呢?”
“什么?在他手下干活?”
“何主任说,他从来不吸烟,是因为他以前在禁烟局工作过,他给人敬烟,是因为那时候没收了很多烟,到现在还没抽完呢。”
这么幽默的话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禁由衷佩服起老婆的幽默鉴赏力来。
“何主任说,前两天收到上级的文件,禁烟局的工作要开展到基层了,像我们这样的院子也有可能成立禁烟小组了,到时候何主任自然会做这个小组的组长,何主任还说,像小非这样的同志小组也会考虑重新吸收哦,虽然小非同志犯过错误,但毕竟也在政府部门工作过,组织上不会忘记的,只要小非同志写一个申请书,组织上会认真考虑的……”
我听老婆学着烟盒的口吻一口一个“小非”,心里已经是老大不舒服,现在一听说写申请书,就忍耐不住了,气呼呼地说:“我不写!”
老婆有点急了,说:“为什么不写?”
我说:“写了他们也未必要你,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再说我怎么可能做禁烟这样的工作?”
“你别傻了,谁说禁烟的人就不能吸烟了?我还专门问过何主任这件事,何主任说,禁烟不是戒烟,只是不允许在公共场合抽烟而已,他自己不吸烟只是为了做个表率而已……”
“那样我也不去,我也不喜欢烟盒这样的人手下干活……”
“何主任这样的人怎么了?何主任有哪里不好了?我并不是说非要你出去上班,只是你想想咱们家不能老靠我一个人支撑吧?万一我生病了呢?万一我怀孕了呢?就算我们现在不要孩子?咱们不能永远都不要孩子吧?就算人家不要你,你就不能试试吗?写个申请书对你来说是很难的事情吗?你整天闲着在家不也是写些乱七八糟的字,又挣来什么了?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什么事情都不愿去尝试……”
我把筷子一摔,站了起来,吼道:“我闲着在家又怎么了?我就不愿去,我就不愿写申请书又怎么了?你要是不愿养家,无所谓!我宁愿饿死也不去这种地方上班,我宁愿饿死也不在烟盒这种人手下工作!”
老婆捂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自觉无趣,就闭了嘴,小声说:“对不起……”
她擦擦泪水,说:“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再也不逼你了……”
睡完午觉起来,我看见餐桌上有她留的字条:有事回老家呆几天,好好照顾自己。
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床头柜上塞得满满的烟灰缸,然后是地上散落的烟蒂,还有内裤,袜子,还有痰渍,这才想起老婆走了有五天了……又是敲门声,老婆终于回来了?
没穿裤子就下了床,开门一看,却是烟盒,后面还跟着四个小伙子,胸前都挂着胸牌,我不禁一愣,说:“检查卫生吗?”
烟盒一脸的严肃,说:“嗯,顺便检查一下禁烟工作……”
“禁烟工作?家里也不能吸烟吗?”
烟盒并不回答我的话,却吩咐那几个小伙子说:“好好检查,不要遗漏了死角!”
有个小伙子进我的卧室看了看,大声说:“被子没叠,有大约一百个烟头,地板很脏。”
另外一个小伙子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着,烟盒说:“确认一下烟头的数量,不要大约。”
我已经懒得请他坐下,只是两手叉在胸前看着他们,这时看清了他们胸牌上的字是“乔家大院爱国卫生检查暨全民健康禁烟运动促进小组”。
卧室里的小伙子说:“103个。”
烟盒嗯了一声,做记录的小伙子问:“衣冠不整也要记下来吗?”
烟盒点点头。
看到做记录的小伙子一本正经一丝不苟的样子,我心想:真他妈后生可畏啊,我老了,老了……对他说:“我现在头没梳脸没洗牙没刷,这也记下来吧。”
小伙子用请示的眼神看了看烟盒,烟盒说:“不用了,这几项暂时还没列入检查范围。”
分别去厨房和卫生间去查看的两个小伙子都出来了,小声跟做记录的小伙子说着,锅没洗啦,碗没刷啦,筷子到处都是啦,烂菜叶子堆在地上啦,灶台上有油渍啦,剩饭都馊啦,洗漱用品摆放不整齐啦,肥皂不在肥皂盒里啦,牙膏没有盖好啦,地上还有没洗的内裤啦,毛巾湿嗒嗒的就放在马桶上啦……
烟盒问:“马桶里有大小便吗?”
那小伙子说:“这个倒没有……”
烟盒好像很失望似的点点头。
我说:“你们别着急,我现在就去拉屎,等我拉完了你们再把这条也记上……”
烟盒伸手过来好像要抚摸我肩膀的样子,我一下躲开了,他收回手,说:“小非同志,你不要对我们的工作有抵触情绪,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大家能有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你说对不对?说来以前我的工作也不够认真,每次来都给你敬烟,让你养成了吸烟的坏习惯,但是上级有文件,让我们争创无烟大院先进单位,我们这才紧急成立了这个爱国卫生检查暨全民健康禁烟运动促进小组,为的就是让大家都把烟戒了,把卫生都搞好,这样才能突出我们单位的特色,你说对不对?这次正好赶上弟妹不在家,你家里的卫生搞得稍微差一点,我们也理解,不过工作毕竟是工作,我们也不能因为一两个人的特殊情况就违反规定,按照我们的规定你这次要扣249分,扣一分是一块钱的罚款,也就是说总共要交249元,你看你是现在交上还是等弟妹回来?”
我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有钱也不想交。”
烟盒吩咐旁边的小伙子说:“把他们这墙上的同居证先摘下来……”
三个小伙子就争先恐后地去摘同居证,其中一个没赶上,就对烟盒说:“我去找找没抽完的烟上交?”
我冲他们咆哮道:“你们这是干啥?干啥?不要逼人太甚!”
烟盒又点点头,说:“小非啊,你不要闹情绪,我们这都是为你好,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当然也是为了大家的健康着想,暂时扣你们的同居证也是不得已,因为你现在不想交罚款,我们得有个凭据,这也是按政策办事。再说弟妹这几天不在家,你也用不着同居证,等弟妹回家了,你们去交上罚款再领回同居证不就行了?要不然被查夜的查到非法同居可就不好了……”
找到“爱国卫生检查暨全民健康禁烟运动促进小组办公室”的牌子,老婆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我们就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烟盒的大办公桌,烟盒正在桌前吸烟,旁边几张小桌子前面坐的是那天见的几个小伙子。
烟盒掐灭了烟,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指着墙边一张沙发说:“来来来,坐坐坐,小乔啥时候回来的?今天刚回来?刚回来就来了?好好好,不用着急,你们这是第一次来这个办公室吧?”
老婆笑着说:“是啊,没想到何主任的办公室还真大,这几位同志都是新来的?看着有点面生……”
烟盒说:“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做记录的小伙子)是人民政法大学宪法学系的高材生,负责我们这里的记录档案等工作,等会儿交钱交给他就行了;这一位(去卧室的小伙子)是人民音乐学院音乐伦理学系的高材生,负责我们这里的卫生禁烟文艺宣传工作;这一位(去厨房的小伙子)是人民外国语学院爱斯基摩语言文学系的高材生,负责我们这里的板报设计工作;这一位(去卫生间的小伙子)是人民理工大学宇宙物理学系的高材生,负责我们办公室的后勤管理工作,都是人才啊,现在办公室刚刚成立,工作繁重,他们都是身兼数职,不辞辛苦,前途无量啊……”
老婆跟他们一一握手,不住地说:“你好,你好,你好……”
我在沙发上默默地坐着。老婆去交钱,烟盒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重新点上一支烟,又拿出一只向我扬了一下,问:“抽吗?”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