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级五班的高鸿浩被班里绝大多数同学孤立了。
这是好几天之后他才渐渐感觉到的。说是“渐渐感觉到”，不是说高鸿浩天生就反应迟钝，事实是高鸿浩不仅不迟钝，反而还要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更敏感一些。毕竟，在一个集体里，要孤立一个人，也不是说谁一声令下就可以做到的。这就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
高鸿浩最先感觉到异常的，是一周前的一天早上，他像以往一样很早到校——他总是这样很早就到校的。因为老师信任他，任命他当了生活委员——生活委员嘛，勤快是第一位的，高鸿浩从七年级掌管钥匙开始，就一直是班里到校最早的。反正个头高，又长得壮实，干活便不惜力，早点到校，可以帮值日生摆摆桌子凳子，擦擦黑板什么的。爷爷不是常说吗，“干部干部，就得先干一步”。高鸿浩谨遵爷爷的教诲，凡事以身作则，再要批评其他同学的时候，自然也就站得住脚。所以，班主任但凡交代给高鸿浩的事情，一般就不用再说第二遍，他一定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人家班干部都冲锋在前了，还有谁好意思不听呢？
高鸿浩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他边帮着他们一起干活，边暗自琢磨，自己是不是无意当中得罪了他俩。前思思后想想，总想不起来在什么事情上对他俩说过什么重话或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俩的事。直到上课铃响，高鸿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以至于上课的时候，他的眼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他俩。
“高鸿浩，站起来！”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程老师突然喊道。
高鸿浩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站了起来。自然，他回答不上老师的任何提问。
“你也有不会的时候？”程老师语气冰冷生硬，完全不是平时跟他说话时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
老师生气了。高鸿浩想，一定是刚才自己听课走神让老师生气了。高鸿浩站在那儿，羞得脸面通红。他后悔不该一直想着和课堂不相干的问题。
“坐下吧，平白无故地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鬼样子给谁看！”高鸿浩正在胡思乱想，程老师再次冷声说道。
教室里起了可疑的骚动。高鸿浩羞愧难当，坐了下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使劲忍，使劲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滴眼泪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了打开的数学课本上。这滴成分复杂的水滴一点一点地在纸上浸润开来。男子汉，不可以这么软弱！高鸿浩悄悄抬起衣袖，似乎是不经意似的在脸前一晃，抹去了沾染在脸上的泪水。认真听课，认真听课……他一再告诫自己。可是，令高鸿浩恼火的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他的脑子像是被植入了病毒一般，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事情远没有就这样结束。
此后的几天，同学们正三三俩俩地玩笑游戏，见到他来了，就会一哄而散；值日生不再拿他的话当回事，任他要求多少遍，值日生照样是该说笑说笑，该打闹打闹，丝毫不理会他不辞辛劳陪着他们一起值日的情意。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曾经一直和他结伴回家的李承居然寻找各种理由不再和他一起回家了。
短短的几天时间，高鸿浩成了孤家寡人——不用任何人告诉他，几乎所有的事实都在毫无疑问地证实着他的猜测：他被班里的同学孤立了。不单是同学，还有老师。最明显的是班主任程老师。至于其他老师，虽然说没有程老师表现得那么明显，但那眉眼之间，言谈之中，也都毋庸置疑地透露着冷淡的神气。
“爸，”高鸿浩终于忍不住要向老爸求救了，可是话没出口，却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说了自己的遭遇之后，老爸会不会反倒批评他。
“怎么了？”高天正在笑眯眯地看微信里的一个笑话，听儿子叫自己，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啊，没事！””高鸿浩想着还是自己扛过去吧，这样的事，毕竟不光彩，有啥脸说呢？
高天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觉出了儿子的异常。他丢开了手机，很认真地看着儿子说：“儿子，有啥事，跟老爸说，老爸替你做主啊。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有事找老爸！”
高鸿浩心中一热，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这可把高天吓坏了。他赶紧站起来把儿子按到沙发上，挨着儿子坐着，热切地问道：“好儿子，啥事啊？看把你急成这样！”
高鸿浩流着泪向高天叙述了这些天的遭遇。高天听完儿子的述说，半天没吭声。
“要我说啊，”在厨房做饭的妈妈蒋婷高声说道，“你该自己先反省一下。如果是一个同学对你有这样的态度，那还可以说是他的责任。现在的情况是，班里的那么多同学都对你这样，连老师也这样——难道大家都错了，就你对？”
“我觉得也是，”高天一改刚才的豪放气度，接着蒋婷的话茬说，“浩浩，你好好想想，这段时间，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伤害大家了？大家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合起伙来孤立你吧？”
高鸿浩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阵阵发冷。他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哦”了一声，便站起来进了卧室，连晚饭也没有吃。他合衣躺在床上，听着爸爸妈妈在客厅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他的事。心中烦闷之极。
期中考试之后，培优班重新选人。高鸿浩成了待定之人。也就是说，他成了编外人员，只能在教室后边的矮柜上坐着上课了。就这，也还是培优班的班主任金老师看在他以前学习成绩不错，又总是积极主动地打扫卫生，为老师和同学热心服务的面子上才额外开恩留下了他。否则，他是会直接被清除出去的。
“你瞧瞧，你瞧瞧，我说的吧，你自己错了，整个世界也就都错了！让你反省你还老大的不乐意，你看看你现在，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整天弯着个腰驼着个背，满脸晦气，像是谁欠了你两升黑豆似的，你这个样子，谁能喜欢你？”高天没好气地训导不争气的儿子。蒋婷也在旁边帮腔。
高鸿浩无言以对，只是低头掉泪。
“哭，就知道哭！哭有啥用？要是哭有用，我和你妈就坐地上嗷嗷大哭了！你得振作起来才行！那样吧，明天我到学校找找老师，看你这段时间到底是咋回事？”高天手一挥，似乎一切的不痛快都会在这一挥之际远去了。
然而，高天的这一挥不但没有挥去原有的不痛快，反而还招来了更大的烦恼。和程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高天终于明白，自己儿子不但是真的得罪了人，而且还是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老师。
“有人在厕所抽烟，抽就抽吧，关你屁事啊？要你去校长那告状！”高天回到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学生不能抽烟！”高鸿浩理直气壮地说。
“学生不能抽烟，自然有老师管……”
“我告诉程老师了，她说又不是我们班的，管他干啥？”
“对呀，又不是你们班的，管他干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都不管，就你能啊？”见儿子不服气，高天更加气恼。
“看到错误的事就是要管。这是爷爷说的！”高鸿浩搬出了爷爷。
“哼，你爷爷！”高天不屑地撇了撇嘴，道，“你爷爷得罪人还少了？要不是他多管闲事，能从科长的位置上给扒拉下来？再说你，你去校长那儿告状不打紧，人家那个班的文明奖给取消了，人家班主任因此没有评上市级模范班主任，就因为没有模范班主任这个证书，那个班主任失去了晋升职称的资格……她能不去找你们班主任算账吗？本来你们班主任就和那个老师不和，这一来就更是火上浇油了。她不讨厌你才怪！”
“这事也就是老师之间的事，他同学怎么也不理他了呢？”蒋婷疑惑地说。
“告密者！知道吗？人们都讨厌告密者！跟一个爱告密的人在一起，谁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被告上一状？那还不都躲得远远的！再说了，老师不喜欢的人，谁愿意和他一起玩啊？”高天越说越气，深恨儿子不明事理，让自己也跟着丢人败兴地挨了老师的训诫。
蒋婷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谁有那么大的能量，能让那么多人都远离自己的儿子？怕是有人有意主使啊……
高鸿浩无心听爸妈争论吵闹，一个人默默地回了房间。他从抽屉中拿出了相册，翻开来，扉页上正是爷爷牵着他的手在公园里跑跳的照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高鸿浩抚摸着爷爷满是皱纹却喜笑颜开的脸，不仅喃喃自语道：“爷爷，我错了吗？”
“砰”，客厅传来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高鸿浩扭头向门口看了一眼，又木然地收回了目光。他知道，紧跟着就会有更多的碎裂声传过来。
